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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代中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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〖六〗 李嗣源召術者周玄豹,趙鳳諫止之,曰:「術者妄言,殺人滅族多矣。」偉哉!不易之論也。殺人滅族者,就謀逆不成者而言,鳳有所諱而偏舉之耳。謀而成,則李存勗斃於一矢、焚於樂器、以亡國矣。謀而成,至於亡人之國;不成,則以自滅其族,固多有之。然天下之欲圖神器者無幾,而時之可乘、力之可亂者,尤不數有。則術者之害,疑於未烈,若不必嚴斥而厚禁之也。 雖然,奚必如玄豹之許嗣源以貴不可言,導以反逆,而後為天下禍哉?舉古今,盡天下,通士庶,苟信術者,無不受其陷溺;而蔑天理,裂人倫,趨利而得害,圖安而得危,無有不然者也。故王制曰:「假于時日蔔筮以疑眾,殺。」夫術者志盡於衣食,非有大慝焉,而使服上刑,不已過與?乃觀其惑民之流害所極,而後知先王之法,以正人心、維風教,齊民以禮而全其恩義,誠至矣哉! 星相也,葬法也,壬遁時日也,火珠林觀梅河雒之數兆也,鬻之以受愚人之濡沫,乃使婚者失其配偶,居者去其樂土,死者暴其骴骼,兄弟相疑以相害,鄰里相軋以相吞,獄訟繁興,殺傷相踵,生人之禍,至此而極,非殺之何足以當其辜哉?然則殺人滅族之禍,非徒圖謀不軌者為然,身以之殺、族以之滅而不知者多矣!身幸不殺,族幸不滅,而冒昧以趨於禽行,則盡古今天下之愚者胥然也。善推趙鳳之言,以極其情事之必然,術者之可畏,有如是哉! 解縉庖西封事,請廢大統曆建除宜忌之文,以絕術者之源,誠卓論也。鳳與縉非能知道者,而秉正以拒邪,守先王之典訓,賢于蔡西山遠矣。 〖七〗 王環為馬殷攻高季興,大敗之,薄江陵城,斂兵而退。謂荊南為四戰之地,宜存季興以為楚扞蔽,策之善者也。季興雖存,不能複為殷患,而委靡以苟存于吳、蜀、汴、雒之交,以閑隔長沙而不受兵,故殷得以保其疆土。雖然,藉此而圖固本自彊之術,息民訓兵以待天下之變,則雖大有為焉可矣。無以善其後,而徒幸兵之不我及,以安旦夕,則所謂「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」也,殷之陃也,非環之失計也。 天下當戰爭不定之世,所甚患者,受天下之沖以犯天下之難,力未完,業不及遠,驟得勝而扼吭挾脊以召敵之攻,其敗也可立而待,而愚者幸之以居功。越之與楚,不相及也,句踐滅吳,而後越受楚兵以亡。契丹滅而女直之禍中於汴,女直滅而蒙古之禍中于杭,皆弱不自量,撤藩籬而欣幸以召攻者。夫豈但弱者為然哉?齊桓公而知要衝之地不可爭也,姑置江、黃為不侵不叛之國以隔楚,則陳、蔡、鄭、許可以安于北向;急收江、黃,授楚以兵端,而二國滅,於是楚一伸臂而旋及於泗上,無所礙矣。 彊弱之積,非一旦之複;偶然之勝,非持久之術;故曰「地有所不爭」,非散地之謂也。散地者,敵視之如贅疣,而我收其實利,得之也可以厚吾力,而不犯敵之全力以相逼。唯夫南北之襟喉,東西之腰領,忽為我有而天下震驚,得則可興,失則必危,興者百一,而危者十九,竭吾財、殫吾力以保之,一僕而瓦解。策士無識,乃曰:此要地也,所必爭者也。不揣而聽之,致死以爭之,可為寒心矣。 善用王環之謀,以養吾全力,使彊敵相忘而可大得志於天下,惜乎馬殷之不足以及此也,為怯而已矣。雖然,猶可以不亡,待之再世也。 〖八〗 唐亡以後,不知始於何日,禁民造麴,官造賣之以收息。既自號為帝王,而所行若此,陋無以加矣。又其甚者,禁民鑄鐵,官鑄農器,強市於民,則尤不仁之甚者也。雖然,猶未甚也。李嗣源天成三年,聽民造麴,而於秋稅畝收五錢,又三年,聽民鑄農器,于夏秋稅二畝收農具三錢,自謂寬政,而不知其賊民之益甚也。造麴者非必有田,有田者方待麴於人而不知造,無端而代鬻麴者以輸稅,其稅之也何名?至於鑄農器者,不耕而獲農人之粟,哀此貧農,輟餐褫衣以博一器,而又為冶人代稅。二者橫征,而後農民之苦日積而月深矣。 作此俑者,其情易知也。居於上而號為帝王,則民皆惟吾所取而無不可得也。而工賈善為規避,則取之也,勞心力而不能必得。唯農民者,越陌度阡而不知所往,舍稼穡而無以為生,人雖逃而田不移,田即蕪而額固存,宗族裡井苟在籍者,皆可責以代輸而無可避,奚暇問名之所宜、實之所允哉?簡易便捷,懸桁楊以擬其項背,取盈焉而已矣。 造麴鑄器者,居贏以宴處;而經年不見麴、稱貸以買器者,俯首而唯其箕斂。嗚呼!是尚有所控告乎?乃為之說曰:畝五錢耳,二畝三錢耳,無大損於民,而合以成多。哀哉!日益之,歲增之,不見多而已積矣。至不仁者,自矜其得利之易,合併以責之田畝。此法一立,相仍者累積而不已,明主弗能察也,惠主弗能蠲也,延及數百年,而戶口鹽鈔桑絲錢息車船木竹之稅,一灑散之於田畝。瘖不能言,蹇不能去,坐受工賈山澤之征,習焉而莫測其所以,皆自嗣源始之。孰謂嗣源為有仁心而幾于小康乎? 〖九〗 不能謀身而與之謀國,其愚不可瘳;不能謀國而許之以安民,則論史者之耳食而塗說者也。李嗣源胡人之錚錚者耳,其篡奪也,年已老矣,驕奢淫泆之事,以血氣衰而且息,於是或一言焉,有恤民之辭,閒一念焉,有蘇民之志,乃其所托國者、則安重誨也。夫重誨之奸與忠勿論,而舉生殺予奪一任其喜怒,脅持其主以鉗制群僚,激董璋、孟知祥而唯恐不為禍先,其主厭之而不戢,上下胥切齒怨之而不憂,碎首橫屍而不知禍之所自發,其謀身之愚也如此,而嗣源所與托國者,則重誨也。流血濺于宮庭,攘奪懸於眉睫,如是而欲求斯民一日之安,其可得乎? 當其時,天地閉,龍蛇爭,固乏賢矣。然文臣則如任圜之盡力以憂公,張文寶之秉禮以重國,趙遠之見禍於幾先;武臣則如康福之外遷而宣力,姚洪之抗節以致命;善用之皆可以任大,而重誨媢疾以閒之,嗣源弗能用也。孫晟、韓熙載且南走吳以思反噬。夫豈無人哉?以權謀與同起者親之,以麤獷與相葉者狎之,故久知重誨之惡,而複與相持泣下。詹詹之智,得國而已窮;呴呴之仁,昵愛而難割。乃至從燦血重誨之刃,為從珂乞命於重誨,而幽辱無聊,血胤之不保,尚能推惻隱之心以施于邦國乎?且非徒重誨也,重誨誅,而範延光、趙延壽踵之而進,奸頑且出重誨右矣,而後國以必亡。民之死者,不知其幾千萬矣,尚曰可以安民也哉? 嗚呼!民之有生也,恃上之不絕其生也;上能保民之生也,必先知自保其生也。忘其身之死亡,則無複念人宗社之存亡,任一往之氣,乘須臾之權,何不可為也?愚者日與之居,臭味相移,則念偶動於慈柔而輒為中沮,己在陷溺之中,何暇援人之溺也?風愆稍艾,虐政稍蘇,暫覺其有小康之德,而身死國亂,孽子悍壻狺爭於中,而契丹乘之以入,皆自重誨啟之,嗣源召之。一言一事之惠澤,杯水之于車薪,孰能許之以仁邪? 〖一〇〗 仁者,有生之類所必函也;生者,上天之仁所自榮也。故曰「本立而道生」。仁動於天,厚植於心,以保其天性之親,於是而仁民愛物之德,流行於天下,人道之生也;於是而傳世永久之福,垂及於百世,天道之生也;于吳越錢氏有足深取者。 錢鉸與董昌為流匹,起群盜之中,其毆人爭戰,戕民逞志,屈志逆賊,受其偽冊,與高季興、馬殷、劉嚴、王延政、孟知祥互有長短,而無以大異。則爝火之光,宜其速熸耳。而延及宋世,受爵王廷,保世滋永,垂及於今,猶為華族,子姓蕃衍,徧于江東,夫亦何道而致然哉? 仁莫大於親親,非其私之之謂也。平夷其心,視天下之生,皆與同條共貫,亦奚必我父兄子弟之必為加厚哉?此固不可深求於物理,而但還驗其心之所存、與所必發者而已。均之為人,而必親其親者,誰使之然也?謂之天,而天未嘗詔之;謂之道,而道亦待聞於講習辯說之餘矣。若其倏然而興、怵然而覺、惻然而不能忘者,非他,所謂仁也。人之所自生,生於此念,而習焉不察耳。釋氏斥之為貪愛之根,乃以賊人而絕其類。韓愈氏曰:「博愛之謂仁。」言博也,則亦逐流而失其源也,博則其愛也弛矣。 有人於此,可生也,亦可殺也,見為可生,而生之也快,見為可殺,而殺之也亦快,即見為不可殺,而卒不能不殺也,則亦置之矣。至於父子兄弟,即不容已於殺,而必戚然以終身,如其見為可生,則必不如他人之唯力是視,盡吾道而付之無可柰何者。以此思之,仁天下也有窮,而父子兄弟之仁,則不以窮而妨其愛也。唯不仁者,舍其約以務於博,即有愛焉,亦散漫以施,而自矜其惠之溥;如其窮矣,則視父子兄弟亦博愛中之一二人而已。置之可也,殺之又奚不可哉?故與人爭名,名不兩歸而殺心起;與人爭利,利不兩得而殺心起;乃至與人爭國、爭天下,勢不兩立而殺心愈熺。 嗚呼!漢文帝之賢也,且以尺布鬥粟致不容之怨,況下此者!於是而曹丕、劉彧、高湛、陳蒨,自不欲全其本支,而本支亦如其意焉以斬。天道之不忒,仁不仁一念之報焉耳。朱友珪、李從珂僭主中國,為不仁之倡,而徐知誥、馬殷之子孫相效以自殄其族。夫此數不仁者,抑豈無愛以及人哉?愛之無擇而窮矣。視其屬毛離裡者,皆與天下之人物無以異,無妨於己則生之,有礙於己則殺之。墨、釋之邪,韓愈氏之陋,實中於不肖者之心,以為天理之賊,不可瘥也。 而錢元瓘獨全友愛以待兄弟。錢鏐初喪,位方未定,而元瓘與兄弟同幄行喪,無所猜忌,陸仁章以禮法裁之,乃不得已而獨居一幄。其於元璙也,相讓以誠,相對而泣,蓋有澹忘富貴、專致惻怛者焉。故仁風扇而天性行。施及弘俶,群臣廢兄立己,眾將不利於其兄,而弘俶以死保之,優遊得以令終。自古被廢之主,昌邑而後,未有能如是者。孝友傳家,延于奕世,亦盛矣哉!推其源流,皆元瓘一念之仁為之也。此一念者,愛之所凝,至約而無所窮也,非墨、釋之所與知也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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