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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代中(1)


  〖一〗

  伐蜀之役,郭崇韜諫止段凝為帥,議正而事允矣;其複止李嗣源之行,則崇韜之自滅與滅唐也,皆在於此。

  崇韜請遣繼岌,固知繼岌之不可獨任,而必需己副之,名為繼岌,實自將也。崇韜之辭鎮汴州也,曰:「臣富貴已極。」至此而又貪平蜀之功利,豈冒昧不止哉?蓋以伐蜀為自全之計。而反以此自滅者,何也?位尊權重,其主已疑,內有豔妻,外多宵小,稍稍裁正,眾方側目,故憂內之不可久居,而欲息肩於閫外,上挾塚嗣,下結眾將,相倚以安,冀可遠讒人之怨以自立於不拔之地,可謂謀之已工矣。乃不知讒佞交加之日,顧離人主左右,握重兵,據腴土,成大功,媢忌益深,在廷者又以睽離不親,心皆解散,固將益附奸邪而聽其嗾噬;況乎奄有王建畜積之藏,多受降將邀歡之賄,躡鐘會之已跡而益以貪,則必罹衛瓘之網羅而弗能辯,誅死在眉睫而不悟,其工也,正其愚矣。

  李嗣源有河上先歸之釁,載人汴決策之功,假之以兵,資之以蜀,則且為王建,而為朱邪氏樹,勁敵於西方;故崇韜身任之以抑嗣源,損其威望,而使易制,俾存勗無西鄉之憂,其為存勗謀也,亦可謂工矣。而不知蠶叢一隅,以叛易,以守難,若欲窺秦、隴出劍閣以爭衡於中國,則諸葛且不能得志,故曹丕曰:「囚亮於山。」嗣源即懷異志,惡能度越重險以犯順,何似擅河朔之富彊,弣汴、雒之項背,建瓴南下,勢無與遏邪?畏虎豹之在山林,乃驅之以居園垣之右,便其噬攫,而崇韜不知也。

  朱邪氏之寇,深於腹心矣。繼岌,欲使立功以定儲者也,而殺崇韜者繼岌;董璋、孟知祥,所倚以鎮撫諸將而定蜀者也,而亂蜀者璋與知祥;抒忠而逢怒,推信而召逆,自後觀之,其愚甚矣。乃一皆崇韜之夜思早作,自謂十全之遠慮也。繇此思之,退而全身,進而已亂,豈智計之能勝任哉?抑彊止逆、弭妬消嫌之術,豈有他焉?勿屍功,勿府利,靖諸己以立于危亂之中,則猜主佞臣與震主之權,皆翕伏于鎮定之下。崇韜固不足以與於斯也,禍不速於反掌,足為永鑒已!

  〖二〗

  受命專征,伐人之國而滅之,大功之所歸,尤大利之所集也。既已據土而有國,其畜積必饒;既已有國而又亡之,其黷貨而寶珠玉也,必多藏以召奪;且其權貴納款,欲免誅夷而徼新寵,其薦賄也,必輦載以湊大帥之門;其為大利之所集也,必矣。大功不可居,而非不可居也。曹彬與平西蜀,獨下江南,而任兼將相,世享榮名,大功灼然在己,而豈容遜避?所以自免于危者,利耳。

  且夫功成而上為主忌、下召人疑者,唯恐其得眾而足以興也。十夫之聚,必以豚酒;蟲民歸己,必以私恩;籠絡智謀勇力之夫,必以贈;兵甲芻糧之費,必以家藏。藉令功成歸第之日,車還甲散,行橐蕭然,遊士無所覬而不躡其門,百姓與相忘而不歆其惠,應門皆樸樕之人,宴會無珠璣之客,則雖猜主忮臣,亦諒其不足有為而坦然信之;左右佞幸,亦知其無可求索而恩怨兩消;雖有震主之功名,亦何不逌然於曠夷之宇哉?

  諸葛公曰:「淡泊可以明志。」故薄田株桑,所以踐其言而允保忠勳之譽,豈虛也哉!夫郭崇韜者,惡足以知此乎?其主既已忌之矣,哲婦壬人又爭變黑白以將置之死,而滅蜀之日,貨寶妓樂充牣其庭,以此而欲求免於死也,必不可得之數也。

  嗚呼!豈徒為人臣者受命專征以亡國之貨寶喪其身哉?人主之不以此而貽子孫黎民之害者,蓋亦鮮矣。漢高帝之入關也,秦並六國,舉九州數百年之貨寶,填委於咸陽,古今之大利,亦古今之至危,不可居者也。樊噲一武夫耳,知其不可據而斥之如糞土,帝廳其言,為封府庫,非但當時消項羽之惡怒、遠害於鴻門也,且自羽焚宮以後,秦之所積,蕩然四散,而關中無鉤金尺帛之留,然而既有天下,古今稱富者,莫漢若也。唐起太原,而東都之藏,已糜于李密、王世充之手;江都之積,又盡于宇文化及之徒;蕩然一虛枵之天下,唐得之而海內之富上埒於漢。宋則坐擁郭氏世積之資,獲孟昶、李煜、劉鋹之積,受錢俶空國之獻,其所得非漢、唐之比也;乃不數傳而子孫汲汲以憂貧,進王安石、呂惠卿以奪民之錙銖,而不救其亡。合而觀之,則貧者富而富者貧,審矣。

  所以然者何也?天子以天下為藏者也。知天下之皆其藏,則無待於盈餘而不憂其不足,從容調劑於上下虛盈之中,恒見有餘,而用以舒而自裕。開創之主,既挾勝國之財為其私橐,愚昧之子孫,規規然曰:此吾之所世守也。以天子而僅有此,則天下皆非其天下,而任之貪窳之臣,貪者竊而窳者廢,國乃果貧;則虐取於民,而民乃不免於死。侈者既輕於縱欲,吝者益競于厚藏;侈猶可言也,至於吝而極矣。朽敝於泥土之中,乾沒于戚宦之手,猶且羨前人之富而思附益之。卒有水旱,民填溝壑,或遇寇亂,勢窮輸挽,乃更竊竊然唯恐所司望吾私積,而蔽護益堅。若田野多藏之鄙夫,畏人之求貸而蹙額以告匱,惡知有天下之為天子哉!守其先世之寶藏以為保家之懦夫而已。匹夫而懷是心,且足以亡家而喪其軀命,況天子乎?

  漢、唐之富,富以其無也;宋之貧,貧以其有也。國亡身戮,更留此以為後起敗亡之媒,哀哉!武王散鹿台、钜橋之積,非徒以仁民也,不使腐穢之藏教子孫以侈吝也。李存勗之為君,郭崇韜之為將,鬥筲耳,以利相怨,而交齧以亡,又何足算哉!

  〖三〗

  有一言可以致福,有一言可以召禍,聽其言知其所以言,吉凶之幾決矣。言固有飾為之者焉,從容擬議而撰之以言,行固不踐,心固不存;又有甚者,假義以讎利,假仁以讎忍,是非不生於心,吉凶固不應也。至於危困交於身,眾論搖於外,生死存亡取捨趨避閑不容發之際,於此而有言,則其心無他,而言非偽飾,此則吉凶之幾所自決也。李嗣源當郭崇韜、李存又、李繼麟駢首夷族之日,朱守殷戒以震主之勳,勸為遠禍之策,而嗣源曰:「吾心不負天地,禍福之來無可避,委之於命耳。」斯言也,可以全身,可以致福,終以奄有朱邪氏之國,不亦宜乎?

  奚以知其言之從心,而非中懷毒螫姑為委命之說以欺世邪?李存勗耽樂昏昧,伶人操生死之柄,功臣之危,旦不保夕。于斯時也,嗣源非闇於術者,而思惟之路已絕,曠然遠念,惟有委命之一道可以自安。郭崇鞱任氣於先而營私於後,禍已見矣,固有以知其無可柰何之下,唯宅心鎮定以不紛也。

  奚以知其行之能踐也?委身昏亂之廷,死亡在旦夕,終不求脫身歸鎮擁兵而待亂,受命討鄴,乃從容以去。唯無求去之心,故廷臣得以推轂,存勗釋其猜疑,而晏然以行也。則當其正告守殷之日,嗣源之心,無疑無隱,昭然揭以示人,消無妄之災,獲隕天之福,皆非以意計幸得,而終始所守者,委命之一言也。充斯言也,即許以知道焉可矣。故其得國以後,舉動多中於理。而焚香告天,求中國之生聖人,蓋亦知天之所佑,必不在乘虛據位之異類,廓然曙于天命之常,而目睫之紛紜,不為目眩而心熒也。

  君子于僭偽之主有取焉者,唯嗣源乎,苻堅、拓拔宏偽飾以誣天而罔人,其善也,皆其惡也,何足論哉!夫不知命而飾為之說曰「吾知命也」,有之矣;不信有命而飾為之說曰「吾委命也」,未之有也。若嗣源者,信之真,故言之決也。

  〖四〗

  李嗣源之不欲犯順以攘國,非偽也。朱守殷勸其歸鎮而不從,趙在禮帥諸將迎奉而泣辭之,皆死生之際也。乃置身於宵小之中而不懼,跳出以集兵雪恥而不遑,固可信其立志之無他矣;然而終不免於逼君篡國之逆者,為諸將所迫,而石敬瑭其魁也。敬瑭曰:「安有上將與叛卒入賊城而他日能免者?」此言出而嗣源窮矣。既不能保其腰領與妻子,而抑受從逆之罪以伏法,名實交喪,取生平而盡棄之,天高地厚,嗣源無餘地以自容。敬瑭所為持其肯綮要以必從者,機深而言厲,嗣源惡得而不從邪?惟其然,而嗣源之昧於事幾以失斷,亦愚矣!

  敬瑭之強使舉兵也,豈果盡忠效死戴主帥以定大業哉?自唐亡以來,天下之稱帝稱王者,如春雨之蒸菌,不擇地而發,雖名天子,實亦唐之節度使焉耳。李存勗滅梁而奄有之,地差大於群雄,而視劉嚴、錢鏐、王延翰也,亦無以異。主無恒尊,臣無恒卑,民亦初無恒向,可奪也,則無不可奪也。以存勗之百戰成功如此其炎炎也,不數年而已熸,則嗣源一旦卷甲犯主以橫有其國,又豈有長存之理?其旋起而可旋滅,人皆知之,而敬瑭料之熟矣。嗣源不反,存勗雖亡,烏必止於他人之屋。敬瑭輩部曲偏裨,望淺力微,安能遽為弋獲乎?康義誠、李紹虔、王建立、李紹英鹹有此心,而敬瑭以子壻之親,握牙之重,固將曰嗣源之後,舍我其誰邪?蓋亦如史憲誠、朱希彩、朱滔之相因以奪節鉞耳。嗣源亦微測之,故祝天求生聖主以絕此淩奪之逆,自知其國不可永,而敬瑭決策犯順之邪心,必不能保之身後,顧低回顧眄無以自主,荏苒而從之,識者固憐其柔以愚也。

  夫嗣源之處此,一言而決耳,斬石敬瑭以息浮議,悉力以攻趙在禮而平之,待繼岌之歸而定其儲位,則亂亦自此而息。若存勗忌深而猶不免,則嗣源固曰「無負於天地,委之於命」,又何憂懼之有

  唐之亂甚而必亡也,朱溫竭其奸謀十餘年而後篡;朱溫之虐也,存勗血戰幾死幾生而後滅之。乍然蹶興,不折一矢,不需旬月,而即帝于中士,自嗣源始。敬瑭、知遠、郭威皆旦北面而夕黼扆,如優俳之冠冕,以成昏霾之日月,嗣源首受其惡,以成敬瑭之奸。嗚呼!惟其愚也,辭大惡而不得矣。

  〖五〗

  李嗣源即位之初,詔諸使貢奉毋得斂于百姓,禁刺史以下不得貢奉。然則自此以前,諸使立貢奉之名以虐取於民,下至守令,亦可以財賄交於人主,久矣。

  進奉始自唐德宗,至宣宗以後而愈濫。其始官有餘財,小人不知散於州府之固為天子有,而以之獻諛。庸主懲於播遷之貧,而恃為非常之備,因而不拒,日加甚焉。及乎官不給而索之民,貢有涯而取無藝。龐勳之亂,起於軍府之虛;黃巢之亂,起於掊斂之急;垂至唐亡,天下裂,民力盡,而不能反。則其俛首剜肉以充獻納,蓋不知其流禍之何若矣。乃其率天下以無忌憚,蔑上下之等,視天子若亭長三老之待食於雞豚,則置之廢之、奉之奪之、易於反掌者,亦緣此為致禍之源。何也?天子者,以絕乎臣民而尊者也,故曰「天險不可升也」。刺史以下微賤之吏,得以錙銖上交於殿陛,則所謂天子者,亦下吏交遊之儕伍耳。置之廢之奉之奪之,又何忌乎?

  或曰:三代之王天下也,方五十裡之小國,亦得以幣玉上享于王,四海交媚於一人,一人未嘗輕也,進奉何病哉。曰:即此而推之,三代之法,不可挾以為名,治後世之天下,非一端而止矣。古之諸侯,雖至小弱,然皆上古以來世有其土,不以天子之革命為廢興,非大無道,弗能滅也。新王受命,雖有特建之國,亦必視此而不容獨異。故天子者,亦諸侯之長耳。列國取民之制,各從其舊,而不盡奉新王之法。其與諸侯以兄弟甥舅相往來,頡頏上下,法不能伸,故唯恃禮以綏之,使其賓服,大要視今安南、緬甸之稱臣奉貢而已。使享使聘,以財相接,亦王者因時服遠之權宜,非可必行于萬世者也。天下而既一王矣,上以祿養下而下弗能養上,揆之於理,亦法天之顯道也。天養萬物,而物莫能致其養,以道相臨而交以絕,交絕而後法伸,法伸而後道建,清虛在上,萬匯鹹受其裁成。使三代王者處後世之天下,憲天出治,亦如此而已。何事齪齪然受下邑小臣之壺觴簞笥哉?

  且天下之賦稅,皆天子之有矣,不欲私之,而以祿賜均之於百官。既已予之,則不可奪之以歸己。於是而廉隅飭焉,風教行焉。推此而定上下之章,以內臨外,以尊臨卑,以長臨屬。司憲者,秉法以糾百職,百職弗敢褻也;奉使巡宣者,銜命以行郡邑,郡邑弗敢黷也;君子之廉以獎,而小民之生以遂。故為之禁制以厚其坊,督撫監察郡守,不敢奉其壺飧;方面監司邑令,不敢呈其竿牘;以法相裁,以義相制,以廉相帥,自天子始而天下鹹受裁焉。君子正而小人安,有王者起,莫能易此矣。而何得藉口三代之貢享上交以訓貪而啟漁民之禍哉?

  且三代之衰也,天子求金車,而中肩之難作;大國索裘馬,而鞭屍之怨深;禹、湯、文、武承上古之流,不能遽革,其流弊亦可見矣。繼此而興者,塞源唯恐不嚴耳。通古之窮,乃可以禦今;酌道之宜,乃可以制禮;故曰「所損益可知也」。使古有之,今遂行之,因流濫而莫之止,則唐、宋之進奉,何以遽召敗亡?而嗣源之禁,其上下不交之否道乎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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