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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昭宗(2)


  〖五〗

  據地以拒敵,畫疆以自守,閉米粟絲枲布帛鹽茶於境不令外鬻者,自困之術也,而抑有害機伏焉。夫可以出市於人者,必其餘於己者也。此之有餘,則彼固有所不足矣;而彼抑有其有餘,又此之所不足也。天下交相灌輸而後生人之用全,立國之備裕。金錢者,尤百貨之母,國之貧富所司也。物滯於內,則金錢拒于外,國用不贍,而耕桑織紝采山煮海之成勞,委積於無用,民日以貧;民貧而賦稅不給,盜賊內起,雖有有餘者,不適於用,其困也必也。

  如其口閉關以扼敵於枵乏,言之似是,而適足為笑耳。凡諸物產之為人所待命以必求其相通者,莫米粟若矣,閉糶則敵可餒,此尤說之可據者,而抑豈其然哉?苟迫於饑饉而金錢可支也,則踰絕險以至者,重利存焉,豈至懷金以坐斃哉?即有餒而道殣者,抑其老弱耳,國固未嘗乏可用之丁壯也。夫差許越糶而越滅之,夫差之驕悖,宰嚭之奸邪,自足以亡國,而豈許糶之故乎?晉惠公背秦施而閉糶,兵敗身俘,國幾以亡。勦絕生人之命以幸災而徼勝,天之所怒,人之所怨,三軍萬姓皆致死於我,而吾國之民,抑以徒朽其耕獲之資,不獲贏餘之利,怨亦歸焉。欲不敗亡,不可得已。米粟者,彼己死生之命,勝敗之司也,其閉之也,而害且若此。又況其他余於己而待讎之貨,得以轉易衣被器械養生送死之具者,為立國之資,而金錢去彼即此,尤百為之所必需,以裕國而富民,舉在是乎?

  且不徒此也,禁之者,法之可及者也;不可禁者,法之所不可及者也。禁之于關渡之閑,則其讎之也愈利,皇皇求利之民,四出而趨荒險之徑以私相貿,雖日殺人而固不可止。彊豪貴要,於此府利焉,則環吾之封域,無非敵人來往之沖,舉吾之人民,無非敵人結納之黨,闌入已成乎熟徑,奸民外告以腹心,閑諜交午于國中而莫之能禦,夫且曰吾禁之已嚴,可無慮也。不亦愚哉?

  夫唯通市以無所隱,而視敵國之民猶吾民也,敵國之財皆吾財也,既得其歡心,抑濟吾之匱乏,金錢內集,民給而賦稅以充,耕者勸耕,織者勸織,山海藪澤之產,皆金粟也,本固邦寧,洞然以虛實示人,而奸宄之徑亦塞。利於國,惠於民,擇術之智,仁亦存焉,善謀國者,何憚而不為也?

  高勗勸楊行密悉我所有、鄰道所無者,相與貿易以給軍用,選守令,課農桑,數年之閑,倉廩自實。行密從之,垂至於李氏有國,而江、淮之民,富庶甲天下,文教興焉。田頵稱之曰:「賢者之言其利溥。」不洵然與?

  〖六〗

  藩鎮交橫于外,則任親軍以制之,乃李茂貞以親軍跋扈尤甚于藩鎮,昭宗凝目四注,無可任之人,乃出曹誠等於外,而令諸王統兵以宿衛,蓋不得已之極思耳,然亦未嘗非計也。南陽諸劉,卒滅王莽矣;琅邪渡江,晉以延矣;康王南避,宋以支矣;劉焉、劉表不救漢亡,而高帝之祀後曹氏而斬者,猶豫州也。故詩曰:「宗子維城。」豈虛也哉?

  乃昭宗聚群宗子使領親兵而任之,卒以陷之死地,至於哭呼宅家而莫之能救,宗子盡而身隨以弑,國隨以亡,豈天厭李氏而不足以動天下之心乎?朱邪、存勗以異類,徐知誥以不知誰氏之子孫,冒宗支而號召以興;然則李氏之裔僅有存者,人心未盡忘唐也。而駢死凶刃,至於卒斬,則昭宗實使之然,而非宗子之不可任也。任之已晚,而抑非其地也。

  樹宗子于四方,各有所據以立基,而即用其人,人皆為用也,則成敗不可知,抑此僕而彼起。劉虞死于燕,劉琮降于楚,而先主可興於蜀;南陽王敗死於隴右,而元帝可興于吳。昭宗不早圖此,而待分崩孤立之日,合聚諸王於孤城,擁烏合之罷民,號令不出於國門,以與封豕長蛇爭生死,一敗而殲焉,李氏安得有餘燼哉?蓋至是而欲眾建之方隅,以與王室相維繫也,難矣。

  僖宗之自蜀返也,天下雖已割裂,而山南、劍南、河西、嶺南猶王土也;西川雖為逆奄之黨,而車駕甫旋,人猶知有天子。于斯時也,擇諸王之賢者分領節鎮,收士民、練甲兵、以為屏翰,尚莫之能禦也。至於昭宗之世,王建據西川矣,王潮據劍南矣,劉隱據嶺南矣,成汭、周岳、鄧處訥先後分有荊南及湖南矣,河西為邠、岐所阻,不能達矣。即欲散置諸王為牧守,以留李氏子孫不絕之系,不可得矣。不予之以兵,則落拓民閑而降於編氓;予之以兵,則召禍不敵而闔室芟夷。時非可為,地無足恃,其不如賜姓之夷族、冒宗之庶姓,猶堪以虛號詫天潢而自帝自王也,必矣。讀史者所為覽存勗、知誥之稱唐,而重為李氏悲也。

  〖七〗

  兩國相距,而介其閑者輸敵情以相告,唯智者為能拒之;闇于計者,倚之為耳目,則大害伏於左側而不知。夫於我無大德,於彼無大讎,而蹈危機以與人勝敗安危之大故,不慮其泄而禍必及已也,此則何心,不待再計,知其動於利而已矣。利者,無往而不得者也。奸人窺之而知其微,因而持之而得其妙,利在此,則輸彼之情以與此,利在彼,則輸此之情以與彼,反掌之閑而已。而不但然也,方其輸彼情於我,即可得我情而輸於彼。必其輸我之情於彼,而後得彼之情以輸於我。操之縱之,陽之陰之,可以立小信,可以詫先幾,浮弋而獲以僥功,誇大其辭、容易其談以誘引,微示以利,而導敵以實其言,於彼無怨,於此無罪,悠然于凶危之地而無所忌畏。如是者,得利於我,而即得利於彼。一挑一引,迷亂人之大計,以迄于危敗。乃其利則已兩得之矣。此不待再計而知者也。

  言兵者曰「知彼知己」。恃吾之知而已。其大勢如此,其要歸如此耳,惡用此囁嚅耳語、乍驚乍喜者哉?是以智者堅拒之,而不使亂我之耳目。自非懷忠感德、得當而為內應者,與夫猝至不期問而答者,勿容聽也。此兩敵相距、勿貳爾心之樞要也。而中國之用夷也,為尤甚焉。與為難者一夷也,介於其側、伏而未動者又一夷也,則且兩持其命而蠱我以效順之忱。實欲傾我而姑與我通以市利於彼,閑輸彼浮薄之情以堅吾之信。我進則老之,我守則誘之,我大敗而不能責彼之相誤。至愚者詫為秘密之機而自矜外助,卒之小以殘我邊疆,大則害及宗社。古今之庸主闇臣、墮其阱中者,敗亡相積,而傾覆之後,徒增追論之痛哭。使能早卻其遊詞而絕之,豈至是哉?

  於是而王建之識,不可及矣。黎、雅三部淺蠻歲賜繒帛,使覘南詔蠻,反取賂南詔,詗我虛實,建絕其賜而斬部將之與蠻交通者,自此群蠻戢服,而終五代以迄宋,南詔不入寇擾,皆建之善謀善斷以窒亂源也。

  嗚呼!豈徒守邊禦夷、阻關拒敵者之宜然哉?君有不聽令之臣,父有不若訓之子,上有交相搆之友,順則綏之,逆則折之,存乎情與理而已。宵小居中,乘吾惡怒以居閑,而發其隱慝以相告者,皆樂人之禍以取利者也。旦此暮彼,遞相詗扇,固無恒也。以此而賊恩釀禍,如陳侯溺之于公子招、隋文帝之于楊素,身死其手,而猶以為忠者,古今相積,不可勝道。則拒塞遊說以一軍心,豈徒將兵者之宜然?而瑱纊以塞耳目,又豈徒為君父者之當慎哉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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