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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僖宗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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〖七〗 黃巢之亂,唐中外諸臣戮力以效節者,唯鄭畋一人而已。畋以將佐不聽拒賊,悶絕僕地,刺血書表,誓死以斬賊使,不可謂非忠之至;以文吏率數千人拒尚讓五萬之眾,敗之于龍尾陂,傳檄天下,諸道爭應,貢獻蜀中者不絕,不可謂非勇之甚,抑不可謂非智之尤;然而一向長安,旋即潰敗,鳳翔內亂,孤城不保,諸鎮寒心,賊益鞏固,卒使王鐸假手於反覆橫逆之朱溫、包藏異志之李克用,交起滅賊,因以亡唐,而畋忠勳之成效亦毀,則唯不明於用兵之略也。 郭汾陽之收西京、李西平之擒朱泚也,奮臂以前,氣可吞賊,而遲回鄭重,合兵四集,旁收其枝蔓,乃進而拔其根本,夫豈怯懦而忘君父之急、虛士民之望乎?賊之初終疆弱,洞然於心目之閑,如果之在枝,待其熟而撲之,易落而有餘甘,斯以定紛亂而措宗社于磐石,所謂用兵之略也。 善制勝者,審之明,持之固,智無所矜,勇無所恃,靜如山而後動如水,不可禦矣。而畋異是。唐弘夫龍尾陂之捷,尚讓恃勝而驕,故弘夫得施其智,惡足恃為常勝哉?賊之據長安也方五月,其獷悍之氣未衰,其剽掠之毒未徧,其荒淫之欲未逞,其睽離之心未生,畋收新集之孤旅,王處存、王重榮之眾方鳩,高駢擁兵而觀望,王鐸遲鈍而不前,乃欲遽入長安,搏爪牙方張之鷙獸,宜其難矣。 且黃巢之易使坐斃也,非祿山、朱泚之比也。祿山植根于幽、燕者已固,將士皆其部曲,結之深、謀之協矣。而自燕徂秦,收地二千餘裡,逐在皆佈置軍糧以相給,祿山且在東都,為長安之外援,而不自試於羅網。朔方孤起,東北無援,以寡敵眾,以五圍十,猶似乎宜急攻而不宜圍守以待其困。朱泚雖乍起為逆,而朱滔在盧龍以為之外援,李納、王武俊與為唇齒,李希烈又梗汴、蔡以斷東南之策應,泚雖孤守一城,固未困也。則李西平以一旅孤懸,疑持久而生意外之變。若黃巢,則陷廣州旋棄之矣,蹂湖、湘旋棄之矣,渡江、淮旋棄之矣,申、蔡、汴、宋無尺地為其土,無一民為其人,無粒粟為其饋,所倚為爪牙者朱溫、尚讓,皆非素所統禦,同為群盜,偶相推奉爾。而以官軍計之,王鐸擁全師于山南,未嘗挫衄,固可以遏賊之逸突。藉令畋戢其怒張之氣,按兵而逼其西,處存、重榮增兵以壓其北,檄鐸自商、雒扼同、華以絕其歸路,縈之維之,蹙之淩之,思唐之民,守壁塢以絕其芻粟。夫黃巢者,走天子,據宮闕,僭大號,有府庫,褒然南面,而賊之量已盈矣。淫縱之餘,加以震疊,眾叛群離,求為脫鉤之魚,萬不得矣。朱溫即降,而魄落情窮,但祈免死,貸其命而授以散秩,且弭耳而聽命。沙陀後至,知中國之有人,亦得赦前愆、複徼邊鎮之為厚幸,何敢目營四海,竊賜姓以覬代興乎?斯時也,誠唐室存亡之大樞,而畋未能及此也,深可惜也。 古今文臣授鉞而墮功者,有通病焉,非怯懦也。怯懦者,固藏身於紳笏,而不在疆場之事矣。其憂國之心切,而憤將士之不效死也,為懷已夙,一旦握符奮起,矜小勝而驚喜逾量,不度彼己而目無勍敵,聽慷慨之言而輕用其人,冒昧以進,一潰而志氣以頹,外侮方興,內叛將作,士民失望而離心,奸雄乘入而鬥捷,乃以自悼其失圖,而歎持重者之不可及,則志氣愈沮而無能為矣。易折者武士之雄心,難降者文人之躁志。志節可矜,尚不免於僨敗,況其忠貞果毅之不如畋者乎?用兵之略,存亡之介也,豈易言哉!豈易言哉! 〖八〗 朱溫夜襲李克用,其凶狡固不待論,雖然,克用、溫之曲直,亦奚足論哉!蓋克用溫自決雌雄以逐唐已失之鹿而不兩立,猶之乎袁紹、曹操之爭奪漢,沈攸之、蕭道成之爭奪宋也。故曰其曲直不足論也。 當是時,黃巢雖敗,而僖宗之不能復興,王鐸輩之不能存唐也,已全墮溫與克用心目之中。溫目無唐之君臣,克用之目更無溫,又豈複有唐之君臣乎?使克用不得脫于溫之鋒刃,則溫之篡也必速。然而篡之速,則其敗也可立待也。為賊初降,無功可紀,未得一見天子、受朝廷之命,但仰濡沫于王鐸,一旦而襲殺援己之功臣,早已負不直於天下而為眾所指攻,即逼天子而奪之,亦黃巢之續,不旋踵而亡,唐尚可存也。且沙陀之眾為克用效命也久矣,存勗、嗣源俱年少而有雄才,溫亦奚足以逞哉?藉此以正溫之罪,奮起而誅權藉未成之奸,而唐亡一賊矣;克用死,而唐固亡一賊矣。唯其襲殺之不克也,遲溫之篡以養其奸,挫克用之逆而歸謀自固,是以唐再世而後亡,一亡而不可複。若夫二人之曲直,亦惡足論哉! 無克用而溫之篡也不必成;成溫之篡者,僖宗之昏,昭宗之躁,自延而進之,張、崔胤之徒,又多方以搆成之。抑且指沙陀以為兵端,而唐君臣不愜于沙陀者,假手于溫以成其惡。不然,則溫且不能為董卓,而其乞降之初志,固望為田承嗣、李寶臣而志已得矣。 無溫而克用之為劉淵,必也。首發難於大同,其志不吞唐而不已,從韃靼以來歸,一矢未加於賊,早已矯偽詔,脅帥臣,掠太原,陷忻、代,自立根本。及其歸鎮也,乘孟方立之內亂,奪取潞州,歲出兵爭山東,而三州皆為俘掠,野絕稼穡。使不忌朱溫之險悍,則回戈內向,僖之青衣行酒於其庭,旦暮事也。 溫賊耳,狡詐而無定情,呂布之儔也。克用以小忠小信布私恩,市虛名,而養叵測之威,卒使其部落四姓代興,以異族而主中夏,流毒數世,豈易制哉!豈易制哉!要此二賊之狂奰,皆王鐸無討賊之力,委身而假借之,及其相攻,坐視而不能制,則鐸延寇之罪,又出康承訓之上。使二賊者,視唐為虛懸之器,相競以奪,其曲其直,又孰從而辨之乎? 〖九〗 「作善,降之百祥;作不善,降之百殃。」善不善之分歧不一矣,而彝倫為其綱。彝倫攸敘,雖有不善者寡矣;彝倫攸斁,其於善也絕矣。君臣者,彝倫之大者也。「君非民,罔與立;民非君,罔克胥匡以生。」名與義相維,利與害相因,情自相依於不容已,而如之何其斁之!君惟縱欲,則忘其民;民惟趨利,則忘其君。欲不可遏,私利之情不自禁,於是乎君忘其民而草芥之,民忘其君而寇讎之,夫乃殃不知其所自生,而若有鬼神焉趨之而使赴於禍。君之身弑國亡、子孫為戮,非必民之戕之也,自有戕之者矣;民之血膏原野、骴暴風日者,非必君之勦絕之也,自有勦絕之者矣。故曰百殃。百雲者,天下皆能戕之、勦絕之,而靡所止也。 唐自宣宗以小察而忘天下之大恤,懿、僖以淫虐繼之,民怨盜起,而亡唐者非叛民也,逆臣也。奔竄幽辱,未酬其怨,而昭宗死于朱全忠之手,十六院之宗子,駢首而受彊臣之刃,高祖、太宗之血食,一旦而斬。君不仁以召百殃,既已酷矣,而豈徒其君之酷哉?李克用自潞州爭山東,而三州之民俘掠殆盡,稼穡絕于南畝;秦宗權寇掠焚殺,北至滑、衛,西及關輔,東盡青、齊,南屆江、淮,極目千里,無複煙火,車載鹽屍以供糧;孫儒攻陷東都,環城寂無雞犬;楊行密攻秦彥、畢師鐸於揚州,人以堇泥為餅充食,掠人殺其肉而賣之,流血滿市;李罕之領河陽節度,以寇鈔為事,懷、孟、晉、絳數百里閑,山無麥禾、邑無煙火者,殆將十年;孫儒引兵去揚州,悉焚廬舍,驅丁壯及婦女渡江,殺老弱以充食;朱溫攻時溥,徐、泗、濠三州之民不得耕獲,死者十六七。若此者凡數十年,殃之及乎百姓者,極乎不忍見、不忍言之慘。夫豈僅君之不善、受罰於天哉?不善在君而殃集於君,殺其身,赤其族,滅其宗祀,足相報也。天豈無道而移禍於民哉?則民之不善自貽以至於此極,而非直君之罪矣。 天子失道以來,民之苦其上者,進奉也,複追蠲稅也,額外科率也,榷鹽稅茶也。民輒疾首以呼、延頸以望,曰:惡得天誅奄至,易吾共主,殺此有司,以舒吾怨也!及乎喪亂已酷,屠割如雞豚,野死如蛙蚓,驚竄如麇鹿,餒瘠如鳩鵠,子視父之剖胸裂肺而不敢哭,夫視妻之彊摟去室而不敢顧,千里無一粟之藏,十年無一薦之寢,使追念昔者稅斂取盈、桁楊乍系之苦,其甘苦何如邪?則將視暗君墨吏之世,如唐、虞、三代而不可複得矣。乃一觸其私利之心,遽以不能畜厚居盈為大怨,詛君上之速亡,競戴賊而為主,舉天下狺狺薨薨而相怨一方,忘乎上之有君也。忘乎先世以來,延吾生以至今者,君也;忘乎偷一日之安,而尚田爾田、廬爾廬者,君也。其天性中之分誼,泯滅無餘,而成乎至不仁之習也,久矣!積不善而殃自集之,天理周流,以類應者不測,達人洞若觀火,而怙惡者不能知,一旦遝至,如山之隕,如水之決,欲避而無門,故曰百殃也。 夫民之愚夙矣,移之以使作善者君也,則君固不得辭其咎矣。而匡維世教以救君之失,存人理於天下者,非士大夫之責乎?從君於昏以虐民者,勿論已;翹然自好者,以詆訐為直,以歌謠諷刺為文章之樂事,言出而遞相流傳,蠱斯民之忿懟以詛呪其君父,於是乎乖戾之氣充塞乎兩閑,以幹天和而獎逆叛,曾不知莠言自口而彝倫攸斁,橫屍流血百年而不息,固其所必然乎!古之君子,遇無道之君,去國出奔,不說人以無罪,故三代立國千年,而無屠割赤地之慘。作善之祥,豈徒在一人哉! 孟子曰:「民為貴,社稷次之,君為輕。」因時之論也。當其時,文、武之澤已斬,天下忘周而不以為君,周亦忘天下而不自任為君,則君子雖欲自我君之而不能。若夫六王者,非篡逆之臣,則介在戎狄,無異于酋帥,殺人盈野,以求君天下而建社稷,君非君而社稷亦非社稷矣,故輕也。君與社稷輕,而天所生之人,不可以無與立命,則苟有知貴重其民者,君子不得複以君臣之義責之,而許之以為民主可也。 黃巢既滅之後,僖宗樂禍以逞志,首挑釁於河東。朱溫,賊也;李克用,狄也;起而交爭。高駢、時溥、陳敬瑄各極用其虐;秦宗權、孫儒、李罕之、畢師鐸、秦彥之流,殺人如將不及。當是時,人各自以為君,而天下無君。民之屠剝橫屍者,動逾千里,馴樸孤弱之民,僅延兩閑之生氣也無幾。而王潮約軍於閩海,秋毫無犯;王建從綦毋諫之說,養士愛民於西蜀;張全義招懷流散於東都,躬勸農桑;楊行密定揚州,輦米賑饑;成汭撫集凋殘于荊南,通商勸農。此數子者,君子酌天地之心,順民物之欲,予之焉可矣。存其美,略其慝,不得以拘致主帥之罪罪王潮,不得以黨賊之罪罪全義,不得以僭號之罪罪王建,不得以爭奪之罪罪行密,不得以逐帥自立之罪罪成汭。而其忘唐之尚有天子,莫之恤而擅地自專者,概可勿論也。 非王潮不能全閩海之一隅,非王建不能保兩川於已亂,非全義不能救孫儒刃下之餘民,非行密不能甦高駢虐用之孑黎。且其各守一方而不妄覬中原,以糜爛其民,與暴人爭衰王。以視朱溫、李克用之竭民肝腦、以自為君而建社稷,仁不仁之相去,豈不遠哉?嗚呼!至是而民為重矣。非倚之以安君而衛社稷之謂也,視其血染溪流、膏塗原草者,雖欲不重之,而有人心者固不忍也。君怙惡以殃民,賊乘時而行其殘忍,民自不靖而旋以自戕,三者皆禍之府也。而民為可矜也。何也?屠刈流離之民,固非盡怨上行私、延首待亂之民也。天且啟數子之心,救十一於千百,而亦可以為民之主矣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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