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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僖宗(2)


  〖四〗

  無忘家為國、忘死為君之忠,無敦信及豚魚、執義格鬼神之節,而揮霍踴躍、任慧力以收效于一時者,皆所謂小有才也。小有才者,匹夫之智勇而已。小效著聞,而授之以大任于危亂之日,古今之以此亡其國者不一,而高駢其著也。唐自宣宗以後,委任非人,以啟亂而致亡也亦不一,而任高駢於淮南,兼領鹽鐵轉運,加諸道行營都統,其尤也。

  使駢而無才可試,無功可錄,則雖暗主庸相,偶一任之而不堅。而駢在天平,以威名著矣;在嶺南;破安南矣;在西川,拒群蠻矣。計當日受命專征之將相,如曾元裕、王鐸者,聲望皆不能與之相伉,以跡求之,鄭畋且弗若也。而唐之分崩滅裂以趨於灰燼者,實駢為之。

  何以明其然也?王仙芝、黃巢雖橫行天下,流寇之雄耳。北自濮、曹,南迄嶺海,屠戮數千里,而無尺地一民為其所據;即至入關犯闕,走天子、僭大號,而自關以東,自邠、岐以西北,自劍閣以南,皆非巢有;將西收秦、隴,而縱酒漁色於孤城,誠所謂遊釜之魚也。使駢收拾江、淮,趨河、雒,扼其東奔之路,巢且困死於駢之掌上,而何藉乎逆蹙懷奸之朱溫,畜志窺天之李克用乎?唐可不亡矣。即不然,而若劉宏之在荊州;又不然,而若韓滉之在江東;息民訓士,峙芻粟以供匱乏。則溫與克用且仰哺於駢,而可制其生死。二凶亦不敢遽逞其欲,唐亦可不亡矣。而一矢不加于汴、蔡,粒粟不出於河、淮。夫駢固非有溫與克用乘時擅竊之成謀也,貴已極,富已淫,匹夫之情欲已得,情欲得而才亦窮矣。

  駢之所統,天下之便勢也。有三吳之財賦,有淮、徐之勁卒,而繇後以觀,若錢鏐、楊行密、王潮者,皆可與共功名者也。駢忠貞不足以動人,淡泊不足以明志,偃蹇無聊,化為妖幻,閉於閨中,邑邑以死,回視昔之懸軍渡海、深入蠻中者,今安在哉?受制妖人,門無噍類,一旦而為天下嗤笑,繇是觀之,才之不足任也審矣。

  但言才,則與志浮沈,與情張弛,一匹夫而已矣。童貫亦有平方臘之功,而使當女直;熊文燦亦有定海寇之效,而使撫流賊;乃至朱儁、皇甫嵩之蕩除黃巾而束縛于董卓。亂國之朝廷所倚賴,亂世之人心所屬望,皆其不可與有為者也。然後知狄公之能存唐,唯有保全流人、焚毀淫祠之大節;汾陽之靖亂,唯其有聞亂即起、被謗不貳之精忠。大人君子,德牣於中而後才以不窮。富貴不淫,衰老不怯。偶然奮起之小績,遽委以大猷,「鼎折足,覆公,其形渥,」此之謂已。

  〖五〗

  劉巨容大破黃巢于荊門,追而殲之也無難;即不能殲,亟躡其後,巢亦不敢輕入兩都。而巨容曰:「國家喜負人,有急則撫存將士,不愛官賞,事寧則棄之。」遂逸賊而任其馳突,使陸梁于江外。此古今武人養寇以脅上之通弊也。國亡而身家亦隕,皆所弗恤,武人之愚,武人之悍,不可瘳已!

  乃考唐之于功臣也,未嘗有醢菹之禍,而酬之也厚,列土封王,澤及子孫,汾陽、臨淮、西平赫然於朝右,懿、僖無道,抑未嘗輕加罪於效績之臣,康承訓之貶,固有逗撓之實,非厚誣之也,朱邪赤心、辛讜皆褎然節鉞矣。巨容所雲負人者,奸人之遊辭耳,豈果負之哉?則巨容負國之罪,無可逃於天憲矣。

  雖然,抑豈非為之君者弗能持正以正人,有以致之乎?人君操刑賞以禦下,非但其權也,所以昭大義於天下而使奉若天理也。天下莫喻乎義,則上以勸賞刑威、悚動其心,而使行其不容已。故口「上好義,則民莫敢不服一。巨容曰:「有急則撫存將士,不愛官賞。」是以官賞誘將士於未有勳勞之日使喻於利而歆動之。寇賊方起,爵賞先行,君臣之義,上先自替以市下。唯天下有亂,不必有功,而可以徼非分之寵榮,賊一日未平,則可脅一日之富貴,惡望其知有君臣之義,手足頭目之相衛者乎?巨容之情,非以防他日之見薄也,實以要此日之見重也。

  如使寇難方興之日,進武臣而責以職分之所當為,假之事權,而不輕進其爵位。大正於上,以正人心,獎之以善,制之以理,而官賞之行,必待有功之日。則義立於上,皎如日星,膏血塗於荒郊,而亦知為義命之不容已。及其策勳拜命,則居之也安而受之也榮。雖桀驁之武人,其敢有越志哉?宋太祖以河東未平,不行使相之賞,而曹彬不曰國家負人,誠有以服之者也。

  〖六〗

  取亡唐之賊加之李克用,非深文也。克用父子潰敗奔韃靼,語韃靼曰:「黃巢北來,必為中原患,一旦天子赦吾罪,與公輩南向共立大功,誰能老死沙漠。」論者謂以此慰安韃靼而自全者,非也。克用之持天下也固,而知必入其掌中,揣之深、謀之定、而言之決也。故其後所言皆驗,而卒以此陵唐室,終為己有,夫豈姑以此慰韃靼之心哉?

  當李琢、李可舉討之之日,國昌已老,克用之力未固,黃巢尚在江、淮之閑,唐室尚寧,合西北之全力以攻新造之一隅,不敵也。克用知所可用者,從未挫於中國之韃靼也,故不難舍兩鎮以去,而北收韃靼以為己資;又遣李友金偽背己以降而為之內謀;其布腹心之党於忻、代、雲中以結人心者,秘密而周悉。可舉、琢一勝而幸其逃,弗能問也,赫連鐸乃欲賂韃靼以取之,為其所笑而已。及巢已陷京,李友金募雜胡三萬,睥睨偃蹇,陽不聽命,而曰:「若奏天子赦吾兄罪,召以為帥,則代北之人,一麾響應。」既得召命,克用果以韃靼萬人疾驅而入,士卒皆為用命。則內外合謀,玩唐於股掌,卒如其意,豈一朝一夕之能得此哉?外有韃靼,內有友金,雖逃奔,愈於固守以抗爭也多矣。此克用之險狡,人莫能測其藏者也。

  嗚呼!使當日者,唐室文武將吏能合困黃巢于長安而殲夷之,則克用之謀奪矣,唐以存,而沙陀之禍息矣。然而克用料之而必中、圖之而必成者,何也?沙陀自隨康承訓立功于徐、泗之日,已目空中國之無人,不能如黃巢何,而必資於己也。奸人持天下之短長,以玩而收之,至克用而極,非劉淵、石勒之能及也。所據者一隅,而睨九州如橐中之果餌,視盈廷之將吏如痿痹之病夫,黃巢、朱溫皆其藉以驅人歸己之鸇獺,是之謂狼子野心,封豕之方伏、長蛇之方蟄者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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