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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懿宗(1)


  〖一〗

  王式之平裘甫,康承訓之平龐勳,史據私家之文,張大其功,詳著其略。嗚呼!是亦吹劍首者之一吷而已矣。但以一時苟且收拾之近效言之,則童貫之勦方臘,且非無可紀之績也;至於朱儁、皇甫嵩之平黃巾,則尤赫然矣。乃皆不旋踵而大亂作,國隨以亡,爝火之溫,不能禦冰雪,久矣!饑寒之民,猝起弄兵,志不固,力不堅,大舉天下之兵以臨之,其必克者勢也。所難者,盡取而斬艾之,則降不可殺,即盡取而斬艾之,而其潰逃以免者猶眾也。既不得為良民,而抑習於掠奪,則狂心不可卒戢,夫何能使之洗心浣慮以服勤於田畝哉!況有司之暴虐不革,複起而擾之,則乍息之火,得風而燎原,未可以賊首既俘,信煙波之永息也。

  靖康之世,京東之賊亦蜂起矣,宗汝霖收之而帖然者,使自效于行伍,而拔用其梟雄,俾仍合其部曲也。汝霖卒,賊且複潰矣,重起而收之者韓、嶽也,鹹有所歸,而不複雜之耕桑市肆之中,使鞅掌而思浮動,故宋以寧。王式乃于裘甫之既擒,不復問數萬之頑民消歸何處,爪牙乍斂,而睥睨於人閑,則後日之從龐勳以亂徐州,隨王仙芝、黃巢以起曹、濮者,皆脫網之魚,游沙汀而鼓浪。式曰非吾事也。甫一擒而策勳飲至,可以鳴豫於當時,書功於竹帛矣。

  夫亂軍叛民與藩鎮異。藩鎮之反,雖舉軍同逆,而必倚節度使以起伏,渠帥既誅,新帥撫之,三軍仍安其故籍而不失其舊。故裴中立曰:「蔡人亦吾人也,綏之則靖矣。」亂軍叛民者,雖有渠帥,而非其夙奉之君長,人自為亂,渠帥自誅,眾志自競,非有以統攝之,而必更端以起。當斯時也,非分別其疆弱之異質,或使之歸耕,或使之充伍,又得良將吏以安存之,則愈散而禍愈滋。以式為將,以白敏中之徒為相,居中而禦之,何功之足紀哉!徒以長亂而已矣。又況康承訓之進沙陀以亡唐邪?

  〖二〗

  古之稱民者曰「民岩」。上與民相依以立,同氣同倫而共此區夏者也,乃畏之如岩也哉?言此者,以責上之善調其情而平其險阻也。唐至懿宗之世,民果岩矣。裘甫方馘,而懷州之民攘袂張拳以逐其刺史,陝州繼起,逐觀察使崔蕘,光州繼起,逐刺史李弱翁,狂起而犯上者,皆即其民也。觀察刺史而見逐於民,其為不消,固無可解者。雖然,貪暴之吏,何代蔑有?一牓違其情,而遽起逐之,上且無如之何,天下惡得而不亡!夫民既如此矣,欲執民而治其逐上之罪,是不矜其窮迫而激之亂也;欲誅觀察刺史以撫民,而民之不道又惡可長哉?小失豪民之意,狺狺而起,脅天子以為之快志,抑不大亂不已。然則反此而欲靖之也無術,則抑追詰其所繇來,而知畏民之岩者,調製其性情於早,不可唯意以亂法也。

  人君所恃以飭吏治、恤民隱者,法而已矣。法者,天子操之,持憲大臣裁之,分理之牧帥奉若而守之。牧帥聽于大臣,大臣聽于天子,綱也;天子諮之大臣,大臣任之牧帥,紀也。天子之職,唯慎選大臣而與之簡擇牧帥。既得其人而任以郡邑之治矣,則刑賞予奪一聽大臣。所訪于牧帥者,實考其淑慝功罪而決行之。於是乎民有受墨吏之荼毒者,昂首以待當守之斧鉞。即其疏脫而怨忿未舒,亦俯首以俟後吏之矜蘇。而大臣牧帥既得其人,天子又推心而任之,則墨吏之能疏脫以使民含怨者,蓋亦鮮矣。

  而宣宗之為君也不然。其用大臣也,取其飾貌以求容者而已;其任牧帥也,取其拔擢自我無所推引者而已。至於州縣之長,皆自我用焉,而抑不能周知其人,則微行竊聽,以裡巷之謠諑為朝章。李言、李君奭之得遷,惡知非賄奸民以為之媒介哉?乃決於信,而謂廷臣之公論舉不如塗人之片唾也,於是刑賞予奪之權,一聽之裡巷之民。而大臣牧帥皆屍位於中,無所獻替。民乃曰此裒然而為吾之長吏者,榮辱生死皆操之我,天子而既許我矣。其黠者,得自達于天子,則訐奏而忿以泄,奸亦以讎;其很者,不能自達,則聚眾號呼,逐之而已。曰天子而既許我以予奪長吏矣,孰能禁我哉?不曰天子固愛我,即稱兵犯上而不忍加罰於我;則曰天子固畏我,即稱兵犯上而不敢加刑於我。長是不懲,又何有于天子哉?耰鉏棘矜以攻城掠野,無不可者。民非本碞,上使之碞;既碞,孰能反之蕩平哉?裘甫方平,龐勳旋起,皆自然不可中止之勢也。山崩河決,周道荊榛,豈但如碞哉?宣宗導之橫流,非一朝一夕之故矣。懿宗又以昏頑濟之,禍發遲久而愈不可息。民氣之不可使不靜,非法而無以靜之。非知治道者,且以快一時之人心為美談,是古今之大惑也。

  〖三〗

  龐勳之亂,崔彥曾以軍帑空虛不能發兵留戍而起,蓋至是而唐之所以立國者,根本盡矣。夫財上不在國,下不在民,為有國者之大蠹,而唐養天下之力以固國者,正善於用此。其賦入之富有,自軍府以至於州縣,皆有豐厚之積,存於其帑,而節度、觀察、刺史、縣令、皆得司其出納之權。故一有意外之變,有司得以旋給,而聚人以固其封守。乃至內而朝廷亂作,外而寇盜充斥,則隨所取道因便以輸者,舟車銜尾而相繼。而不但此也,官用所資,不責以妄支之罪,則公私酬贈宴犒、輿服傔從,沛然一取之公帑,軍吏不待削軍餉以致軍懟,守令不致剝農民以召民怨。故唐無孤清之介吏,而抑無婪縱之貪人。官箴不玷,官秩不鐫,則大利存焉。雖貪鄙之夫,亦以久於敭曆為嗜欲之谿壑,而白畫攫金、褫奪不恤之情不起。觀于李萼所稱清河一郡之富,及劉晏、韓滉咄嗟而辦大兵大役之需者可知已。

  自德宗以還,代有進奉,而州郡之積始虧。然但佞臣逢欲以邀歡天子,為宮中之侈費;未嘗據以為法,斂積內帑,恃以富國也。宣宗非有奢侈之欲,而操綜核之術,欲盡攬天下之利權以歸於己。白敏中、令狐綯之徒,以鬥筲之器,逢君之欲,交贊之曰:業已征之於民,而不歸之於上,非陳朽于四方,則侵漁於下吏,盡輦而輸於天府者,其宜也。於是搜括無餘,州郡皆如懸罄,而自詡為得策,曰:吾不加斂於民,而財已充盈於內帑矣。亂乃起而不可遏矣。唯其積之已盈也,故以流豔懿宗之耳目,而長其侈心。一女子子之死,而費軍興數十萬人之資。帛腐于笥,粟陳于廩,錢苔於砌。狡童何知,媚子因而自潤,狂蕩之情,泰然自得,複安知天下之空虛哉?一旦變起,徵發繁難,有司據空帑而無可如何,請之於上,而主暗臣奸,固不應也號呼已亟,而或應之,奏報彌旬矣,廷議又彌旬矣,支放轉輸又彌旬矣。兵枵羸而不振,賊乘敝以急攻,輦運未集,孤城已潰,徒遲回道路,為賊掠奪,即捐钜萬,何當一錢之用哉!

  且當官而徒守空橐也,公私之費,未能免也;貪欲之情,未可責中人之能窒也。必將減額以剝其軍,溢額以奪其民。此防一潰,氾濫無涯,田野之雞豚,不給追胥之酒食,寡妻弱子,痛哭郊原,而貪人之谿壑,固未厭也。揭竿而起,且以延旦夕之生命,而以敝襦敗甲、茹草啜之疲卒禦之,有不倒戈而同逆者乎?官貧而民益貧,兵亂而民胥亂。徒聚天下之財于京邸,一朝失守,祗為盜資。綜核之政,攬利權以歸一,敗亡合轍,今古同悲。然後知唐初之積富於軍府州縣者,誠官天府地四海為家之至術也。

  故曰「財散則民聚」。散者,非但百姓之各有之也,抑使郡邑之各有之也。「財聚則民散」。聚者,既不使之在民,又不使之給用,積之於一帑,而以有用者為無用也。散則以天下之財供天下之用,聚則廢萬事之用而任天下之危。貪吝之說,一中於君相之心,委生人之大計,為腐草塊石以侈富,傳及子孫,而驕淫奢溢,為天下僇,不亦傷乎!故有家者,惡其察雞豚也;有國者,惡其畜聚斂也。庶人盡力以畜財,囤粟而朽蠹之,則殃必及身;窖金而土壞之,則子孫必絕。以有用為無用,人怨之府,天之所怒也,況有天下者乎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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