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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宣宗(2)


  〖五〗

  德、宣二宗,皆懷疑以禦下者也,而有異,故其致禍亦有殊焉。德宗疑其大而略其小,故於安危大計,不信忠諒之言,奸邪得乘之,而亂遂起;然略於細小之過,忘人於偶然之失,則人尚得以自容。于盧杞之奸傾聽之,于陸贄之忠亦傾聽之,故其臣無塗飾耳目、坐釀禍原之習,其敗亂終可拯也。宣宗則恃機警之耳目,聞一言而即挾為成心,見一動而即生其轉念,賢與奸俱岌岌不能自保,唯蔽以所不見不聞,而上蠹國、下殃民,徼倖免於譏誅,則無所複忌。雖有若陸贄之忠者在其左右,一節稍疏,群疑交起,莫敢自獻其悃忱。其以召亂也緩,而一敗則不可複救矣。

  馬植之貶,以服中涓之帶也;蕭鄴之命相,旨已宣而中止,以王歸長之覆奏也;崔慎繇之罷,以微露建儲之請也;李燧之鎮嶺南,旌節及門而返,以蕭仿之一言也;李遠之不用,以長日碁局之一詩也。李行言以樵夫片語而典州,李君奭以佛祠數老而遽擢。舉進退刑賞之大權,唯視人罄欬笑語、流目舉踵之閑,而好惡旋移,是非交亂。荊棘生於方寸,忮害集於俄頃。自非白敏中、令狐綯之戀寵喜榮,誰敢以身試其喜怒而為之用乎?天下師師,交相飾以避過,則朝廷列土偶之衣冠,州郡恣穿窬之長吏,養奸匿慝,窮民其奚恃以存哉?嗚呼!懷疑以察纖芥之短長,上下離心而國不亡者,未之有也。其待懿宗而禍始發,猶幸也,又惡足以比德宗哉?

  雷,至動也;火,至明也。以灼灼之明,為非常之動,其象為豐。「豐其蔀,日中見鬥。」以星之明亂日之明,則窺其戶而無人。易之垂訓顯矣哉!

  〖六〗

  古今之亡國者,有二軌焉,奸臣篡之,夷狄奪之也。而禍各有所自生。夷狄之奪,晉、宋是已。君昏、將懦、兵弱而無紀,則民雖帖然圖安,乃至忠憤思起為之效命,而外逼已危,不能支也。奸臣之篡,則不能猝起而遽攘之也,必編民積怨,盜賊繁興,而後奸臣挾平寇之功,以鉗服天下而奉己為主,漢、唐是也。張角起而漢裂,黃巢起而唐傾。而漢則有公孫舉、張嬰以先之,唐則有雞山妖賊、浙東裘甫以先之。一動而戢,再動而囂,三動而如火之燎原,不可撲矣。

  唐之立國,至宣宗二百餘年,天下之亂屢矣,而民無有起而為盜者。大中六年,雞山賊乃掠蓬、果、三川,言辭悖慢,民心之離,於是始矣。崔鉉之言曰:「此皆陛下赤子,迫於饑寒。」當是時也,外無吐蕃、回紇之侵陵,內無河北、淮蔡、澤潞之叛亂,民無供億軍儲、括兵遠戍之苦,宣宗抑無宮室遊觀、縱欲斂怨之失,天下亦無水旱螽螟、千里赤地之災,則問民之何以迫於饑寒而遽走險以自求斬艾乎?然則所以致之者,非有司之虐害而誰耶?李行言、李君奭以得民而優擢,宜足以風厲廉隅而坊止貪濁矣,然而固不能也。君愈疑,臣愈詐,治象愈飾,奸蔽愈滋,小節愈嚴,大貪愈縱,天子以綜覈禦大臣,大臣以綜覈禦有司,有司以綜覈禦百姓,而弄法飾非者驕以玩,樸願自保者罹於凶,民安得不饑寒而攘臂以起哉!

  小說載宣宗之政,琅琅乎其言之,皆治象也,溫公亟取之登之於策,若有餘美焉。自知治者觀之,則皆亡國之符也。小昭而大聾,官欺而民敝,智攫而愚危,含怨不能言,而蹶興不可制。一寇初起,翦滅之,一寇踵起,又翦滅之,至再至三而不可勝滅,亂人轉徙于四方,消歸無地,雖微懿宗之淫昏,天下波搖而必不能定。宣宗役耳目,懷戈矛,入黠吏之囮,驅民以凍餒,其已久矣。至是而唐立國之元氣已盡,人垂死而六脈齊張,此其候矣。

  〖七〗

  韋澳者,以藏身自固為道者也,異於貪進病國、徼幸危身之鄙夫遠矣,而不足以謀國。宣宗屏左右與商處置宦官之法,而澳曰:「與外廷議之,恐有太和之變,不若擇其中有識者與之謀。」此其為術也甚陋,澳之識豈不足以知此之非策,而雲爾者,不敢身任其事以自全而已矣。

  太和之變,所以主辱而臣死者,李訓、鄭注本無藉小人,舒元輿、賈皆貪庸為朝野所側目,與宦官以機械相傾而不勝,其宜也,而豈宦官之終不可受治於外廷哉?舍外廷而以宦官治宦官,程元振嘗誅李輔國矣,王守澄嘗誅陳弘志矣,是以毒攻毒之說,前毒去而後毒更烈也。蓋宦官之亂國而脅君也,與外廷之小人異。小人誅則其黨亦離,能誅小人者,即不必為君子,而亦懲小人之禍以反其為者也。若宦官則自為一類,而與外廷爭盈虛衰王之數,其自為黨也,一而已矣。勿論進而與謀,謀之必泄,祗以成乎禍亂;即令抒心盡力為我驅除,而誅彼者即欲行彼之事,天子恃之,外廷拱手而聽之,後起之禍,倍溢於前,又將何所藉以芟夷之哉?故曰其術陋矣。

  夫天子而果欲斷以行法,誅不順之奄孽,正綱維以自振也,豈患無其術哉?外廷非盡無人也,即如李文饒者,優遊諷議而解諸道監軍之兵柄,則使制此刑餘也,優有餘裕,而摧抑之以向於死。充位之大臣,則為白敏中、為令狐綯、懷祿固寵之鄙夫,既陰結內援,而不敢任誅鋤之事;使其任之,又舒元輿、王涯、賈之續耳。蓋其炫小明而矜小斷,以纖芥之嫌疑,為轉眄之刑賞。其以為慎名器者,匹夫之吝也;其以為察吏治者,老婦之聰也。佞人亟進而端士離心,故僅一守正之韋澳,而唯計全身於事外。如使推誠待下,拔功業已著、才望可委之大臣,修法紀以飭中外。乃下明詔,申太宗之禁制,廢中尉之官;以神策之軍授司馬,革樞密之職;以機要之務歸中書,奪其所本無,而授以埽除之常職。是天子大臣所可昭昭然揭日月以行者,廷臣莫敢異議,百姓莫不欣悅,藩鎮莫不欽仰,一二懷奸之奄豎,何所挾以相抗?亦奚用屏人私語,若大敵之對壘,力不能支,思乘瑕而攻劫之乎!

  或曰:習已成,則其黨已固;奪之遽,則其怨必深;環左右者,皆其徒也,伏弑械以求逞,宣宗所重慮者,未為過也。夫惡,唯隱而益深,故孔子成春秋而亂賊懼,發其所匿而正名之,則惡泄而不能再興矣。夫憲宗、敬宗之不保其軀命,豈嘗斥而奪之使激而成之乎?憲宗之弑,陳弘志雖伏辜而未正其惡;敬宗之弑,劉克明雖授首而未誅其黨;內外交相匿,而後伏莽之戎有所怙以相脅。宣宗於此,正告中外,詰先君之賊,申汙瀦之討,宣發其惡,顯然於天下之耳目,則使有「今將」之心,抑知其無所匿藏而逃不赦之辟,又孰敢睥睨君父以逞其狂圖哉?太和君臣唯不知此,是以伏兵殿幄,反受大逆之名,三相駢死于獨柳,非外廷與謀而事機必敗也。乃宣宗之為君也,以非次為宦官所扳立,反以貽怨於社稷之臣,故懷私恩、忍重辱,隱而不能髮露耳。是以韋澳遷延自免,而不能為之謀,知其荏苒者之有所系也。

  〖八〗

  國無可用之人則必亡。國之無人,非但其君不欲用之,抑欲用之而固無人也。錚錚表見者,非迂不適用,則小有才而不足任大,如是者不得謂之有人。夫其時,豈天地之吝於生才以亡人之國乎?秉道行義、德足以回天者,閑世而一出,亦安能必其有?或賢智之士,宅心無邪,而樂為君用,則亦足以匡亂救亡,功成事定,而可卓然為命世之英,此則存乎風尚之所移耳。故國之無人,惟賢智之士不為國用,恬然退處以為高,以倡天下,置君父于罔恤,於是乎國乃終以無人。

  夫一二賢智之士不為國用,而無損於當世,似未足以空人之國,使君父也。乃唯賢智之士,立身無瑕,為謀多藏,天下且屬望之,而以不為國用為道,其究也,置其身於是非休咎之外,天下具服其卓識,而推以為高;於是知有其身以求免於履凶蹈危者,皆慕其風,以為藏身之固,則宗社安危生死一付之迂愚巧黠之人;而自好者智止于自全,賢止於不辱,志不廣,學不博,氣不昌,乃使數十年內,盡士類皆成乎痿痹泮渙之習;自非懷祿徼幸、依附亂賊而不慚者,皆不可與有言、不可與有為之人也。於是乎天下果于無人。而狐狸畫嗥,沐猴衣錦,尚誰與治之哉?

  宣宗之世,上方津津然自以為治也。而韋澳謂其甥柳玭曰:「爾知時事浸不佳乎?皆吾曹貪名位所致耳。」是其為言,夫非賢智者之言乎?於是上欲以澳判戶部,且將相之,而浩然乞出鎮以引去。蓋澳之不為唐用,非一日矣,周墀入相,問以所可為,則曰:「願相公無權。」宣宗屏人語以將除宦官,則曰:「外廷不可與謀。」其視國家之治亂,如越人之肥瘠,而以自保其身者,始終一術也。蓋于時賢智之士,周覽而俯計焉,擇術以自處焉,視朝廷如燎原之火,不可向邇,非令狐綯之流、容容以徼厚福者,無不戒心于謀國矣。此習一倡,故唯張道古、孟昭圖之愚忠以自危,魏暮、馬植之名高而實詘,姑試其身於險而罔濟;其不爾者,率以全身遠害為風軌。故鄭遨、司空圖營林泉以自逸;而梁震、孫光憲、羅隱、周庠、韋莊之流,寄身偏霸以謀安。其於憂世愛君之道,夢寐不及而談笑不涉,天下惡得有人哉?

  宣宗之世,唐事猶可為也,而何以人心之遽爾也?宣宗甫踐阼,而功著封疆、謀匡宮府之李文饒,貶死於萬里之外;其所進而與圖政者,又於一言一笑一衣一履之閑,苛責其應違;士即忘身以殉國,亦何樂乎受不令之名以褫辱哉?人君一念之煩苛,而四海之心瓦解,則求如李長源、陸敬輿履艱危、受讒謗以自靖者,必不可得。非唯不得,賢智之士,固且以為戒也,不亡何待焉!

  〖九〗

  安、史作逆以後,河北亂、淄青亂、朔方亂、汴宋亂、山南亂、涇原亂、淮西亂、河東亂、澤潞亂,而唐終不傾者,東南為之根本也。唐立國於西北,而植根本于東南,第五琦、劉晏、韓滉,皆藉是以紓天子之憂,以撫西北之士馬而定其傾。東南之民,自六代以來,習尚柔和,而人能勸於耕織,勤儉足以自給而給公,故不輕萌猖狂之志。永王璘、劉展一妄動而即平,無與助之者也。劉展既誅,席安已久,竭力以供西北而不敢告勞。至於宣宗之季年而後亂作。大中九年,浙東軍亂,逐李訥,越三年而嶺南亂矣,湖南逐韓悰矣,江西逐鄭憲矣,宣州逐鄭薰矣,不謀而合,並起于一時。其稱亂者,皆遊惰之兵,非兩河健戰之雄;所逐者皆觀察使,奉朝命以牧軍民,非割據擅命之雄,倚牙兵以自立,倡偏裨以犯上,非所據而人思奪之者也。蓋於是而唐之所以致此者可知矣。在昔之日,軍興旁午,供億繁難而不叛;大中之世,四海粗安,賦役有經而速反;豈宣宗之刑民而無醉飽者使然哉?觀察使慢上殘下,迫民於死地,民乃視之如仇讎,不問而知李訥輩之自取之也。

  雖然,又豈非宣宗之縱蟊賊以害良稼哉?觀乎張潛之言曰:「藩府財賦,所出有常,苟非賦斂過差及減削衣糧,則羨余奏於代移之際者,何從而致?」蓋進奉者,兵民之所繇困,而即其所繇叛也。及懿宗之初,始禁州縣稅外科率。而薛調上言:「所在群盜,半是逃戶。」故軍亂方興,民亦相尋而為盜。裘甫之聚眾,旬日而得三萬,皆當年畫耕夜織、供縣官之箕斂者也。貨積於上而怨流於下,民之瓦解,非一日矣。王仙芝、黃巢一呼,而天下鼎沸,有司之敗人國家,不已酷乎!

  夫宣宗之於吏治,亦勤用其心矣,徒厚疑其臣,而教貪自己。令狐綯父子黷貨于上,省寺相師而流及郡縣,塗飾耳目者愈密,破法以殃民也愈無所忌。唐之亡,宣宗亡之,豈待狡童繼起,始沈溺而莫挽哉?於是藩鎮之禍,且將息矣,河北諸帥皆庸豎爾,是弗難羈靮馭者,彼昏不知,惴惴然防之,而視東南為噬膚不知痛、瀝血不知號之圈豚池鶩也。「人莫躓於山,而躓於垤」,豈不信夫?民者,兵之命也;安者,危之府也;察者,昏之積也;弱者,疆之徒也。可不慎哉!可不慎哉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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