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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懿宗(2)


  〖四〗

  唐之亡不可救,五代之亂不可止,自康承訓奏使朱邪赤心率沙陀三部落討龐勳始。滅唐者,朱溫也,而非溫之能滅唐也。溫自起為賊,迄于背黃巢而降之日,未嘗有窺天之志也。僖、昭以為之君,時溥高駢以為之將,張、崔胤為奧援於內,而李克用、李茂貞、王行瑜各挾逐鹿之心,溫乃內動於惡而無所忌。若沙陀者,介吐蕃、回紇之衰,自雄於塞上,固將繼二虜而與中國為敵者也。羽翼未成,而陽受羈縻,與劉淵之在河西也無以異。因其未叛,聊使僦居沙徼,絕其窺覦,目不知中國之廣狹,心不喻唐室之疆弱,則自以為僅可奡立於邊陲,而忘情於中夏。則唐之不振,雖有朱溫輩之梟逆,且將與朱泚同其銷歸。唐即不足以自存,尚可苟延以俟命世之英以代興,而中原之禍不極。承訓乃揖而進之,使馳騁於河、淮、江、海之閑,與中國之兵相參而較勇怯,平賊之功,獨居最焉,禍其有能戢之者乎?

  龐勳擁數萬之眾橫行,殫天下之師武臣力,莫能挫抑,而沙陀以千騎馳突其閑,如薙靡草。固將睥睨而笑曰:是區區者而唐且無如之何,吾介馬奔之而遽成齊粉,則唐之為唐可知矣。舉江、淮、沂、泗千里之郊,堅城深池,曾不足以禦藐爾之龐勳,而待命於我,則唐之唯我所為而弗難下也,又可知矣。澤潞、淄青,所稱東西之藩屏也,坐擁旌旄,據千里之疆,統甲兵以自固,坐視逆寇之披猖,曾莫肯以一矢相加,而徒仰待於我,則中國之眾叛孤立、弗為捍衛也,又可知矣。振旅而歸,分茅朔野,吾亦何求而不得哉?國昌老而克用興,目已無唐,固將奮袂而起曰:是可取而代也。沙陀可以主中國,則契丹、女直、蒙古之疆倍于沙陀者,愈無不可也,而禍延於無極矣。乃論者曰:克用父子盡忠于唐,以賜姓而收為宗支。又何陋邪?然則承訓召寇以入,為滅唐之戎首,罪其可逭乎?朱溫甫滅,沙陀旋竊,石敬瑭、劉知遠皆其部落,延至於郭威,而中國始有得主之望,禍亦烈矣哉!

  夫承訓之力,即不足以敵龐勳,而河北諸帥,自張仲武、王元逵、何敬弘歸命以來,皆有效順之成勞,無抗衡之異志。則胡不請移鎮魏、淄青之兵,下兗南,出曹、宋,拊勳之背,承訓從汝、亳以搗其膺,少需日月,遊魚之釜,可坐待其焦也。而承訓貪功亟進,當國大臣又茸鄙無謀以聽之,爝火入積薪之下,沃之以膏,待其燄發而始悔,莫能及也。故唐之滅,非朱溫滅之,沙陀滅之也;非沙陀之能滅之也,唐自滅也。而承訓其禍原矣。

  〖五〗

  穆宗、敬宗之無道也,諫之者極言其失,雖不能行,未嘗不以為允而矜全之也。至於懿宗,私路嚴而流陳蟠叟於愛州;同昌公主死,欲族醫官,而貶溫璋為振州司馬,使仰藥以死,且寄恨于劉瞻而再貶之;傳及僖宗,侯昌業、孟昭圖、張道古皆死焉。溫璋臨仰藥而歎曰:「生不逢時,死何足惜。」嗚呼!生不逢時,而林泉可以養志,上有耽欲無人理之君,下有黷貨無人心之相,以項領試之,憤不自惜,將弗過乎?故傳春秋者,以泄冶不去而諫死,為不合於默語死生之道。則此數子者,其不免於譏矣。抑考春秋書殺大夫泄冶于前,而記陳平國身弑國亡於後。比事以觀,則聖人以大洩之死,為陳存亡之本,固未嘗以責備賢者之例責冶也。

  夫人臣之諫君,有愛君無已而諫者,有自伸其道、自不忍違其心而諫者。君而可諫與?或有所不審而違於圖存之理,或不戒而心佚于道以成乎非僻;為臣者,不忍其誤入於邪,而必檠括之以歸於正。則危言亟進,不避惡怒而必爭。君為重也,而身輕矣。君而不可諫矣,乃吾性之清,不能受物之濁,吾學之正,不能同世之邪,生而為士,仕其義矣,出而事君,忠其節矣,立於人之廷,與鄙夫旅進,視其淫昏而固若汙濊之加於其身,有言不可隱也,有心不可昧也,所學不可忘也。以畏禍為情而有懷不吐,笑當世之迷而全身以去,則七尺之軀,無以答上天,生我之恩,無以酬父母;內顧此心,無可容其洨沕者,憤盈以出而不能緘。等死耳,何必三日不汗之可忍,而此不可忍也?則危言切論之,死而無憾者。心為重也,而身尤輕矣。

  韓偓、司空圖處無可救藥之時也,君即唯我之是聽,而我固無如之何也,去之可也。蟠叟諸人,君聽我而亂猶可治也,亡猶可存也,望望然而去之,匪君是愛,固不可以為心矣。

  夫泄冶當春秋之世,大夫于諸侯,不純乎為臣,故禮有不用而去之,去猶可也。四海一王,寰宇士大夫共戴一主,不能南走粵、北走胡,而即其宇內之林泉以偷生,而坐視其敗,斯亦不成其丈夫矣。傳春秋者,謂非貴戚之卿則去,亦據侯國之有世臣者言耳。後世同姓之支庶,食祿而不與國政,天子所倚為心膂股肱者,皆草茅之士也,將誰諉而可哉?故諸君子之或竄或死而不去以全身也,不系乎君之可諫與否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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