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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宣宗(1)


  〖一〗

  宣宗初識李德裕於奉冊之頃,即曰:「每顧我,使我毛髮灑淅。」夫宣宗非孱主,德裕非有跋扈之氣發於聲色,如周勃之起家戎伍、梁冀之世習驕倨者,豈果見之而怵然哉?有先入之言使之猜忌者在也。武宗疾篤,旬日不能言,而詔從中出,廢皇子而立宣宗,宣宗以非次拔起,忽受大位,豈旦夕之謀哉?宦官貪其有不慧之跡而豫與定謀,竊竊然相嚅唲於祕密之地,必將曰太尉若知,事必不成。故其立也,惴惴乎唯恐德裕之異己,如小兒之竊餌,見廚婦而不寧也。語曰:「盜憎主人。」其得志而欲誅逐之,必矣。

  此抑有故,德裕當武宗之日,得君而行志,裁損內豎之權,自監軍始。監軍失權,而中尉不保神策之軍,于時宦官與德裕有不兩立之勢。德裕為之有序,無可執以相撓,而上得武宗之信任,下有楊欽義、劉行深之內應,故含怨毒也深而不敢發。迨乎武宗疾篤不能言之日,正其河決癰潰、可乘以快志之時也。不廢皇子立宣宗,則德裕不可去;不訹宣宗以德裕威棱之可畏,則宣宗之去德裕也不決。其君惴惴然如捍大敵之不能姑待,而後德裕必不能容。蓋德裕之所能控禦以從己者,楊欽義、劉行深而已,二人者,其能敵宮中無算之貂璫乎?皇太叔之詔一下,德裕無可措其手足,待放而已矣。唐之亡亡于宦官,自此決矣。

  或者謂德裕事英斷之君,相得甚歡,而不能於彌留之際,請憑玉幾、受顧命以定塚嗣,使奸人得擅廢立之權,非大臣衛國之誼,是已。然有說焉,武宗春秋方富,雖有疾而非必不可起之危候,方將大有所為,而不得遽謀身後:迨及疾之已篤,昏不能言,雖欲扣閤請見,而誰與傳宣以求必得哉?所可惜者,先君之骨未寒,太尉之逐已亟,環唐之廷,無有一人焉昌言以伸其忠勳者。豈徒無為之援哉?白敏中之徒且攘臂而奪相位,崔、楊、牛、李抑引領以望內遷,而鄭肅、李回莫能禦也。意者德裕之自矜已甚,孤傲而不廣引賢者以共協匡贊邪?抑自朋黨興,唐之士風披靡於榮辱進退之閑,而無賢可薦邪?二者皆國家危亂之券也,必居一於此,宜乎唐之不復興矣。

  〖二〗

  宣宗初立,以旱故,命大臣疏理系囚,而馬植亟以刻核之言進,請官典犯贓及殺人者不聽疏理。夫二者之不可遽釋,是已;而並不聽其疏理,唯法吏之文置之辟而莫辯,宣宗用申、韓之術,束濕天下以失人心,植實首導之矣。

  唐自高宗以後,非弑械起于宮闈,則叛臣訌於肘腋,自開元二十餘年粗安而外,皆亂日也,而不足以亡者,人心固依戀而不忍離,雖役繁賦重,死亡相接,抑且戴奕葉之天子于不忘。無他,自太宗以寬容撫士庶,吞舟漏網,則遊鱗各呴沫於浦嶼,即有弱肉疆食之害,而民不怨其上也。羅希奭、吉溫以至窮凶如侯、索、周、來,抑但施慘毒於朝士,而以反叛為名,未嘗取吏民瑣細之愆,苛求而矜其聰斷;馬植之徒,導主以淵魚之察,而後太宗之遺澤斬矣。

  植之言曰:「貪吏無所懲畏,死者銜冤無告,」亦近乎情理之說也。乃上方下寬恤之政,用答天災,而遽以綜覈虔矯之令參之,則有司相勸以武健,持法律以核吏民,廣逮系以成鍛煉,有故入而無矜疑,士怨於官,民愁於野,胥史操生死以取貨賄,可勝言哉?

  夫申、韓之以其術破壞先王之道者,豈不以為情理之宜,誅有罪以恤無辜乎?而一倚於法,天下皆重足而立。君子之惡其賊天下而殄人國脈者,正以其近于情理,易以惑人也。

  以髒吏論,古今無道之世,人士相習于貪叨,而其得免於逮問者,蓋亦鮮矣。夫苟舍廉恥以縱朵頤,則白畫攫金而不見人,豈罪罟之所能禁乎?無道以止之於未淫,則察之愈密,誅之愈亟,夤緣附托行賄以祈免之塗愈開,賄不給而虐取於民者愈劇。究其抵法而無為矜宥者,一皆拙於交遊、吝於薦賄、谿壑易厭之細人而已。以法懲貪,貪乃益滋,而上徒以召百官之怨讀,下益以甚窮民之朘削,法之不可恃也明矣。

  以殺人論,人即不伏歐刀於市,亦未有樂於殺人者也;已論如法,而苟全於疏理之下,雖不死而生理亦無幾矣。若其忿懟發於睚眥,則當揮拳操刃之下,惡氣薰心,固且自忘其死,抑豈暇念他日之抵法而知懲?若雲死者舍冤,則天地之生,業已殺一人矣,而又殺一人以益之,奚補哉?且一人抵坐,而證佐之株連,寡妻孤子之流離於寺署者,凡幾也!

  故貪吏伏法,殺人者死,法也。法立於畫一,而張弛之機,操于君與大臣之心。君子之道,所為迥異于申、韓之刻薄者,不欲求快于一時之心也。心苟快,而天地和平之氣已不足以存,俗吏惡知此哉?綜覈行,而上下相督、還相蔽也。炫明者瞀,炫聰者聾。唐室容保之福澤,宣宗君臣銷鑠之而無餘,馬植實首導之。苛刻一行,而莫之知止,天下粗定,而卒召吏民之叛以亡,固不如曏者之姑息,亂而可存也。

  〖三〗

  知人之難久矣,而抑有其可知者,君子持之以為衡,而失亦鮮矣。人之為不肖也,其貪惏賊害、淫溺憤亂、得之氣質者,什不得一;類皆與不善者習,而隨之以流,因以氾濫而不可止。故君子之觀人於早也,持其所習者以為衡,視其師友,視其交遊,視其習尚;未嘗無失,而失者終鮮。拔騂角于犁牛之中,非聖哲弗能也。

  李德裕引白敏中入翰林,既為學士,遂乘武、宣改政之初,奪德裕之相,竭力排之,盡反其政,以陷德裕於貶死,而亂唐室。夫敏中之不可引而使在君側,豈待再計而決者哉?德裕之初引敏中也,以武宗聞白居易之名,欲召用之,居易老而德裕以敏中進。然則知敏中者以居易,用敏中猶其用居易也。居易以文章小技,而為嬉遊放蕩、征聲逐色之倡,當時則裴中立悅其浮華而樂與之嬉;至宋,則蘇氏之徒喜其縱逸於閑撿之外而推尚之;居易之名,遂喧騰於天下後世。乃覈其人,則元稹之死友也。稹聞謫九江而垂死驚坐,胡為其然哉?以蕩閑踰撿相暱於聲色,而為輕浮俗豔之詞以蠱人於淫縱。當其時如杜牧者,已深惡而欲按以法矣。稹鬻身奄宦,排抑正人,以使河北終叛,而為唐之戎首;居易護為死黨,不得,則托於醉吟以泄其青衫之淚。敏中為其從弟,與居與遊,因之而受君相之知,夢寢之所席而安者居易耳。若此而欲引為同心,以匡君而衛社稷,所謂放虎自衛者也,而德裕胡弗之知也!

  使武宗欲用居易之日,正色而對曰:此浮薄儇巧之小人,耽酒嗜色,以淫詞壞風教者,陛下惡用此為?則國是定矣。李沆、劉健之所以允為大臣也。而德裕不能,其尚有兩端之私與?不然,則己習未端,心無定衡之可持而易以亂也。先儒謂蘇軾得用,引秦觀之徒以居要地,其害更甚於王安石,唯其習尚之淫也。舍是而欲鑒別人才,以靖國家、培善類,未有能免於咎者也。

  〖四〗

  周墀為相,韋澳謂之曰:「願相公無權。」傷哉斯言!所以懲李相、朱崖之禍,而歎宣宗之不可與有為也。宰相無權,則天下無綱,天下無綱而不亂者,未之或有。權者,天子之大用也。而提權以為天下重輕,則唯慎於論相而進退之。相得其人,則宰相之權,即天子之權,挈大綱以振天下,易矣。宰相無權,人才不繇以進,國事不適為主,奚用宰相哉?奉行條例,畫敕以行,莫違其式而已。宰相以條例行之部寺,部寺以條例行之鎮道,鎮道以條例行之郡邑,郡邑以條例行之編氓,苟且塗飾以應條例,而封疆之安危,群有司之賢不肖,百姓之生死利病,交相委也,抑互相容以讎其奸也。於是兵窳于邊,政弛於廷,奸匿於側,民困于野,莫任其咎,咎亦弗及焉。宰相不得以治百官,百官不得以治其屬,民之愁苦者無與伸,驕悖者無與禁,而天子方自以為聰明,徧察細大,咸受成焉,夫天子亦惡能及此哉?摘語言文字之失,按故事從違之跡而已矣。不則寄耳目於宵小,以摘發杯酒尺帛之愆而已矣。天下惡能不亂哉!

  上攬權則下避權,而權歸於宵小。天子為宵小行喜怒,而臣民率無以自容。其後令狐綯用一刺史,而宣宗曰:「宰相可謂有權。」其奪天下之權,使散寄而無歸,固不可與有為也。韋澳見之審矣。無權則焉用相哉?弗問賢不肖也,但可奉行條例,皆可相也,其視府史胥徒也,又奚以異?周墀又何用相為?生斯世也,遇斯主也,不能褰裳以去,而猶貪白麻之榮,墀亦不可謂有恥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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