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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武宗(2)


  〖五〗

  殺降者不仁,受其降而殺之不信;古有其言,誠仁人君子之言也。雖然,言各有所指,道各有所宜,不揆其時,不察其故,不審諸順逆之大義,不度諸好惡之公心,而唯格言之是據,則仁人君子之言,皆成乎蔽。仁蔽而愚,信蔽而賊,不可不辨也。

  所謂殺降不仁而無信者,為兩國交爭,戰敗而倒戈,與夫夷狄盜賊之脅從而自拔者言也。或黨惡之志固不堅,或求生之外無餘志,則亦生全之,或且錄用之,而蠲忿怒以予維新,斯允為敦仁而崇信矣。劉稹之叛,郭誼為之謀主,及夫四面合圍,三州已下,稹守孤城而日蹙,誼與王協說稹束身歸朝,稹既從之欲降矣,誼乘其懈殺之以自為功,武宗與李德裕決計誅之,夫豈非允愜人心之公惡者以行大法?而司馬溫公譏其失信。其信也,非其所以蔽而愚且賊者乎?

  亂人者不殄絕之,則亂終不已者也。懷以仁,而即乘吾仁以相犯;結以信,而即怙吾信以相欺者也。而唐藩鎮之亂,率因此而滋。自祿山為逆以來,擁戴之者,豈果僥倖其主之成大業,而己為鄧禹之效尺寸哉?人挾好亂之心,而嗾其主帥以為逆魁,以弋利於己。故李寶臣、薛嵩、田承嗣首自反噬,而果獲分土擁尊之厚利。蓋當勸亂之日,已挾自私之計。上脅朝廷。下睨其主,流血千里,主族亦赤,無非可罔利之左券。而朝廷果以姑息而厚酬之,位兼將相,澤及子孫,人亦何憚而不日導人以叛逆哉?賣主之腰領以求榮,主族夷而已詫元功。計當日之為藩鎮者,側目而寒心,自非狂騃如劉稹者,未有不以殺王協、郭誼為大快者。頻年身膏原野之鬼,與痛哭郊原之寡妻孤子,固且不怨稹而怨協、誼。故二賊伏誅,而後武、宣之世,藩鎮無叛者。既有以大服其心,而裨將幕僚,知無他日倖免僥功之轉計,則意亦戢,而不敢導其主以狂狺。殺一二人而全天下,仁也;殺無恒之人以行法,信也。高帝斬丁公,而今古稱其義,況躬為逆首者乎?

  且劉稹既從誼、協之謀以欲降矣,誼可容,稹獨不可降乎?殺降者,誼也;殺誼者,所以殺殺降者也,而何尤焉?唯項羽施之於敵國之赤子,李廣施之于解辮之夷狄,則誠惡矣。未可以為反覆傾危之亂人引以求曲宥也。施大仁,惇大信,各有其時,各有其情,各有其理。以一言蔽千古不齊之事變,適以自蔽而已,君子所弗尚也。

  〖六〗

  宦者監軍政于外而封疆危,宦者統禁兵于內而天子危。監軍之危封疆,李德裕言之至悉矣。乃天子之危,非宦者之統禁兵遽能脅之而死生廢立之也。天子之兵,散佈於天下,將皆其臣,卒皆其民也。其在內而為禁兵,如唐神策軍者,但百之一耳,又非百戰立功能為天下雄者也。宦者雖握固之以為己有,而勢不能與天下爭衡。脅君自恣,乃至弑刃橫加,豈能無畏于四方之問罪乎?其無所憚而血濺宮庭、居功定策者,實恃有在外監軍之使,深結將帥而制其榮辱生死之命,指麾吏士而市以呴嘔宴犒之恩也。故王守澄、陳弘志、楊承和躬行大逆,不畏天下有問罪之師;乃至四朝元老分符持節之裴中立,亦視君父之死、噤口而不敢誰何;獨一劉從諫執言相加,而懷來又不可問。無他,諸帥之兵,皆宦者之爪牙,舉天下而在其掣肘,雖仗義欲鳴,而力窮於寡助也。於是而知德裕之為社稷謀,至深遠矣。其以出征屢敗為言者,指其著見之害以折之,使不敢爭耳。顯糾其沮撓軍事之失,而不揭其攬權得眾之禍,使無所激以相牴牾,則潛伏之大慝,暗消於忘言矣,此德裕之所以善於安主而防奸也。

  然抑豈徒其立言之善哉?仇士良忌之而不能傷,乃乞身以去;敕監軍不得預軍務、選牙隊,而楊欽義、劉行深欣然唯命而不敢爭。極重之弊,反之一朝,如此其易者,蓋實有以制之也。唐之相臣能大有為者,狄仁傑而外,德裕而已。武宗不夭,德裕不竄,唐其可以復興乎!

  〖七〗

  後世有天下者,欲禁浮屠之教以除世蠹也良難。會昌五年,詔毀寺及招提蘭若四萬余區,歸俗僧尼二十六萬五百人,可謂令之必行矣。然不數年而浮屠轉盛,於是所謂黃檗者出,而教外別傳之邪說充塞於天下,禁之乃以激之而使興,故曰難也。

  武宗聽道士趙歸真之說而辟佛,以邪止邪,非貞勝之道,固也;未幾而武宗崩,李德裕逐,宣宗忌武宗君相而悉反其政,浮屠因緣以複進,其勢為之也。雖然,假令武宗永世,德裕安位而行志,又豈可以舉千年之積害、一旦去之而消滅無餘哉?何也?以一日矯千年之弊,以一君一相敵群天下狂惑氾濫之情,而欲剷除之無遺,是鯀之陻洪水以止其橫流,卒不能勝者也。

  夫群天下積千年而奔趨如騖,自有原委,亦自有消歸。故天下之僧寺蘭若,欲毀之則一旦毀之,此其無難者也;勒二十余萬僧尼使之歸俗,將奚歸哉?人之為僧尼者,類皆孤露惰游無賴之罷民也,如使有俗之可歸,而晏然為匹夫匹婦,以田爾田、廬爾廬,尚寧幹止也,則固十九而不為僧尼矣。一旦壓之使無所往而得措其身,則合數十萬伏莽之戎,黠者很者陰聚於宵旦,憤懣圖惟,謀歧塗以旁出,若河之決也,得螘穴以通,而奔流千里,安可複遏哉?故浮屠之教,至大中以後,乃益為幽眇閃爍之論、吊詭險畸之行,以聳動生人,而莫測其首尾,以相詫而翕從之,皆其擯逐無聊之日,潛身幽谷,思以爭勝而求伸者也。

  夫欲禁浮屠氏者,亦何用深治之哉?自有生民以來,有四民則有巫,巫之為術不一,要皆巫也,先王不能使無也。浮屠之以扇動天下者,生死禍福之報應而已,則亦巫之幻出者而已。若其黠者雜莊、列之說,竊心性之旨,以與君子之道相競,而見道未審者惑之,然亦千不得一也。故取浮屠之說與君子之道較黑白,而衰王固不能保於末俗;取浮屠與巫者等而以巫道處之,則天下固多信巫而不信浮屠者,其勝負相敵也。浮屠而既巫矣,人之信之也猶巫,則萬室之邑,其為巫者凡幾?而人無愛戴巫如父母者,且猶然編戶征徭之民也。如此,則浮屠熸矣。

  故寺院不容不亟毀也;笵金冶銅之像,不容不亟銷也;田園之稅,丁口之徭,不容不視齊民也。無廣廈長寮以容之,無不稅之田以豢之,無不徭之政以逸之,無金碧丹漆以豔其目,無鐘磬鈴鐸以淫其耳,黯淡蕭條,而又驗其老幼,使供役於郡邑,則不待勒以歸俗,而僧猶巫也,巫猶人也。進無所安,退思自便,必將自求田廬,自畜妻子,以偕于良民。數十年之中,不見其消而自無幾矣;即有存者,亦猶巫之雜處,弗能為民大病者也。禁其為僧尼,則傲岸而不聽,含怨以圖興。弗禁其僧,而僧視耕夫之賦役;弗禁其尼,而尼視織女之縷征。無所利而徒苦其身,以茹草而獨宿,未有不翻然思悔者。徒眾不依,而為幽眇之說、吊詭之行者,亦自顧而少味。先王之不禁天下之巫,而不殊於四民之外,以此而已。然則有天下而欲禁浮屠以一道德、同風俗者,亦何難之有哉?特未之思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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