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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憲宗(2)


  〖五〗

  樞密之名,自憲宗以任宦官劉光琦始。繹其名,思其義,責以其職,任以其功,軍之生死,國之安危,毫釐千里之差,九地九天之略皆系焉。三代而後,天子與夷狄盜賊爭存亡,非復古者大司馬掌九伐之法,鳴鐘擊鼓馳文告以先之,整步伐以涖之,所能已天下之亂也。則此職之設,有其舉之,不可廢已。所宜致慎而杜旁落之害者,但在得其人耳。惟若憲宗委之宦官,則吐突承璀、王守澄資以擅廢立而血流官禁,乃因此而謂分宰相之權,奪兵部之職,所宜廢也,豈非因噎廢食而不憂其餒乎?五代分中書、樞密為二府,雖狃於戰爭而欹重戎事,然准漢大將軍丞相之分職,固三代以後保國之善術也。

  國之大事,在祀與戎。夫祀既宗伯之所司矣,而禮部之外必設大常,蓋以禮部統邦禮,職既繁委,分心力以事神,則恪恭不摯,專責之大常,而郊廟之事乃虔。以此例戎,其可使宰相方總百揆而兼任之乎?抑可使兵部統銓敘功罪,稽核門廕,制卒伍之踐更,清四海之郵傳,覈屯田之租入,督戎器之造作,百端交集,宵旦不遑,乃欲舉三軍生死之命,使乘暇而謀之,其不以國與寇也,不亦難乎?兵部所掌者,兵籍之常也;樞密所領者,戰守之變也。進止奇正,陰陽互用,存亡之大,決於呼吸,經畫之密,審於始終,文字不得而傳,語言不得而泄,上承人主帷帟之謀,遙領主帥死生之命,大矣哉!專其事而恐不勝,乃以委諸守章程而綜眾務者乎?

  樞密一官,必舉而不可廢,審矣。時或宇內方寧,兵戈不試,則縣其職以令宰相兼之可耳。而官屬必備,儲才必夙,一旦有疆場之事,則因可任之人,授以固存之位,與天子定謀于尊俎。至其為謀之得失,有宰相以參酌于前,有諫官以持議於後,亦不患其擅國柄而誤封疆矣。漢舉朝政盡委之大將軍,而丞相聽命,五代使樞密察宰相,固欹重而貽權奸之禍。唐、宋之失,在任劉光琦、童貫,蓋所任非人,而非其設官之咎。若周官大司馬總戎政,攝祀事,兼任征伐,則唯封建之天下,無夷狄盜賊之防則可耳,後世固不得而效也。

  〖六〗

  牛僧孺、李宗閔、皇甫湜皆以直言極諫而居顯要,當其極陳時政之得失,無所避忌,致觸李吉甫之怒,上累楊于陵、韋貫之以坐貶,而三人不遷,豈不人擬為屈、賈,代之悲憤,望其大用以濟時艱乎?乃其後竟如之何也!故標直言極諫之名以設科試士,不足以得忠直之效,而登進浮薄,激成朋黨,撓亂國政,皆緣此而興。漢、唐之末造,蔡邕髠鉗,劉蕡絀落,論者深為憤惋,而邕以黨賊亡身,蕡亦無行誼可見,則使登二子於公輔,固不能救漢之亡、起唐之衰,亦概可覩矣。

  人君之待諫以正,猶人之待食以生也。絕食則死,拒諫則亡,固已。然人之於食也,晨而饔,夕而飧,源源相繼,忘其為食,而安於其所固然;如使衰瘠之夫,求穀與芻豢而驟茹之,實非其所勝受也,則且壅滯於中而益增其病。故明王之求諫也,自師保宰弼百司庶尹下至工瞽庶人,皆可以其見聞心得之語,因事而納誨。以道諫者,不毛舉其事;以事諫者,不淫及於他。漸漬從容,集眾腋以成裘,而受滋培於霢霂。未有驟求之一旦,使傾倒無餘,盡海內之事而纖悉言之,概在廷之人而溥遍刺之,馳騖曼延,藻帨文華,取悅天下,而與大臣爭用舍之權者也。非浮薄之士,孰任此為截截之諞言哉?夫唯言是求,無所擇而但獎其競,抑又委取捨于考官,則憸人辨士揣摩主司之好惡以恣其排擊,若將忘禍福以抒忠,實則迎合希求為登科之捷徑,端人正士固恥為之。生僧孺等之允為奸邪,不待覆輈折轂,而有識者信之早矣。

  夫李吉甫之為邪佞也,楊于陵、韋貫之身為大臣,不能以去留爭其進退,既與比肩事主,而假手舉人以詆斥之,則其懷諼以持兩端,亦可見矣。于陵、貫之以舉人為搖擠之媒,僧孺、宗閔以考官為奧援之托,則使擊去吉甫,而於陵、貫之之為吉甫可知也。若僧孺、宗閔、湜之並不能為吉甫,則驗之他日,亦既章章矣。何也?上之所以求諫者,不以其道,則下之應之也,言直而心固曲也。無人不可諫,而何待於所舉之人;何諫不可納,何必問之考官之選。以道格君者,匪搏擊之是快;以理正事者,非泛指而無擇。朝而漸摩,夕而涵濡,何患忠言之不日徹於耳;乃市納諫之名,招如簧之口,以侈多士之美哉!

  三代之隆無此也,漢、唐之盛無此也。此科設而爭辨興,抑揚迭用以激成朋黨,其究也,鬻直者為枉之魁,徒以氣焰鋒鋩鼓動天下,而成不可撲之勢。僧孺等用,而唐乃大亂,以訖於亡。有識者於其始進決之矣。

  〖七〗

  歲豐穀熟而減其價,則者麇集,穀日外出,而無以待荒;歲凶穀乏而減其價,則販者杜足,穀日內竭,而不救其死。乃減價者,小民之所樂聞,而吏可以要民之譽者也,故俗吏樂為之。夫亦念聞減價而讙呼者何民乎?必其逐末遊食、不務稼穡、不知畜聚之民也。若此者,古謂之罷民,罰出夫布而寘之圜土者也。男勤於耕,女勤於織,洿池時修,獲藏必慎者,歲雖凶不致於餒;即為百工負販以自養,而量腹以食,執勞不倦,無飲博歌咢、晝眠晨坐驕佚之習,歲雖凶不致於餒。即甚乏矣,而采蔌於山澤,賃傭于富室,亦亟自計其八口之幹粥,而必不閧然于河濱路隅,望價之減,以號呼動眾。然若彼者,實繁有徒,一唱百和,猝起哀鳴,冀官之減價;乃不念價即減,而既減之金錢,顧其橐而何有也。如是者,徇其狂妄,而以拒商販于千里之外,居盈之豪民,益挾持人之死命以坐收踴貴之利,罷民既自斃,而官又導之以趨於斃。嗚呼!俗吏得美名,而饑民填溝壑,亦慘矣哉!

  盧坦為宣、歙觀察使,歲饑,穀價日增,或請抑之,坦持不可,而商販輻輳,民賴以生。知治道者之設施,固俗吏之所疑也。俗吏者,知徇罷民而已。故罷士不可徇之以謀道,罷民不可徇之以謀生。罷士憚登天之難,而欲廢繩墨以可企及,則必陷於愚陋;罷民恤斯須之苦,而欲忘長慮以競目前,則必陷於死亡。君子之弗徇之,屍其怨而不恤,誠有其大不忍者矣。

  〖八〗

  憲宗志平僭亂,李絳請釋王承宗于恒、冀,而困吳少誠于申、蔡,韙已。有攻堅而瑕自破者,有攻瑕而堅漸夷者,存乎其時而已矣。當是時,國家積弱,而藩鎮怙彊,河北其輪囷盤錯以折斧斤者也。攻其瑕而國威伸,瑕者破而逆氣折,故西川、江、淮叛而速平,唯其瑕也。然而堅者自若,則以申、蔡逼近東都,中天下而持南北之吭,河北以窺朝廷之能否,故用兵之所宜先者,莫急於淮、蔡。吳少誠處四戰之地,旁無應援,李師道殫力以為之謀,為盜而已,弗能出一卒以助其逆,彼瑕易脃,而國威可伸。申、蔡平而河北震驚,不於此而攻瑕,將安攻乎?

  若當時之最宜緩而不可急攻者,莫恒、冀若矣。王武俊首聽李抱真之約,發憤討逆,功固可念也。而南有魏博以為之障,北有幽、燕以為之援,東有淄青以為率然之首尾,吐突承璀不揣而加兵,徒以資慮從史之逆,自取之也。自申、蔡而外,所可申討者,唯淄青耳。淄青者,南接淮、海,而西與燕、魏相縣千里,勢不足以相救。故劉裕之滅慕容超也,一入大峴,而直搗其郛,窮海必亡之勢也。李納無尺寸之功,有邱山之惡,而師道繼之,以鼠竊之小丑,力不足以大逞,但恃穿窬之徒,以脅宰相,駭中外,焚帑藏,犯陵廟,宵起晝伏,倖免於天誅,堂堂正正以九伐之法臨之,如山壓卵,莫之能禦矣。舍此不圖,而遽求多於難拔之恒、冀,不亦愚乎?

  詩不雲乎「池之竭矣,不雲自頻」。池者,無源之水也,故頻竭而中隨之。藩鎮之逆,池水之溢耳。元和之世,溢者將涸,竭其頻而池自無餘。憲宗持疑不決,廟議亂於中涓,故歷年久而後平,賊雖平而國亦憊矣。

  〖九〗

  揣摩情勢、遊移捭闔之士,其術得讎,而天下之亂不可止。戰國之分爭,垂數百年而不定,暴骨連野,人之死者十九,皆此等心機所動,持天下而徇己說者成之也。至於唐之季世,而遊士之口複騰。河北兵連,宇內騷擾,一言偶中,狂夫捐久長之利害,而一意徇之,險矣哉!若譚忠之為田季安、劉濟謀者是已。

  于斯時也,為季安謀萬全者,豈有他哉?陳王承宗之逆而必敗,淮蔡、淄青之自速其亡,使二鎮合兵。蹙承宗使就縛歸命,改鎮修職,則季安、濟長保其富貴;而承宗既禽,淮蔡不敢窮兵以抗命,淄青不敢仗盜以黨奸,天下亦蒙其安平之福矣。其後田弘正一逼鄆州,而李師道旋授首于劉悟,其明效矣。而譚忠持兩端之策,揣朝廷之舉動,姑順天子之命,實保承宗之奸,以上免朝廷之怒,下結叛逆之心,自謂謀之已工,而昧於久長之計者,驚其揣度之中,無定之衷,固不勝其如簧之舌,於是取堂邑以市交,收饒陽、束鹿以謝咎,二鎮固可處堂而嬉也。而天下之禍,乃以此而深。使微忠也,則二鎮順而歸命,一言而決耳;逆而助賊,亦一言而決耳;癰已潰,收之而固無難也。故曰忠之為謀險矣哉!

  故上之傾危而禍及天下者,莫甚於善揣中外之情形而持之不失,李巨川之亡唐,張元、吳昊之亂宋,皆此也。杜荀鶴、韋莊之流,始於容身,終於倖利,然技止於雕蟲,猶不屍為戎首。而兀術欲走,一書生揣岳、秦之釁,言如持券,以終陷東京而不復。當國者之禦此曹也難矣,獎之則群起而撓國是,抑之則反面而事寇讎。惟當禍亂繁興之日,庠序仍修,貢舉不輟,使有坦道之可遵,而旁蹊庶其可塞乎!將帥不得薦幕士,督府不得用參謀,亦拔本塞源之一道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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