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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憲宗(1)


  〖一〗

  禮何為而作也?所以極人情之至而曲盡之也。古禮之佚不傳者多矣,見於三禮者,唯喪禮為略備,達於古今,無不可繇也。然而猶有闕焉,時之所不然,事之所未有,情之所不生,禮之所未及也。於是而後儒折中論定之道,有可參酌以極得其中,則遭亂失其父母,尋求不得,生死莫能知,而為之追服,是已。

  禮文之未及此也有故;古者分土建侯,好問不絕,偶為仇敵,而禮之往來不廢,聲問相逮,無有阻也。故諸侯失國而為寓公,大夫去國而有羈祿,即其為行人而見執,臨戰伐而見俘,其生其死,必相聞矣。則生而遙告以吉凶,死而得奔喪、還葬,奚有尋求不得而待追服者哉?

  王莽之世,盜賊坌起,永嘉而後,胡、漢分割,於是而貴賤均於俘囚,老弱隨其轉徙,千里無人,音問既絕,轉掠不定,蹤跡莫稽,乃有父子殊天,終相暌隔,母妻漂散,不審存亡者。嗚呼!生不得聚,死不得知,疏衰者,非人子之可用報親者,而猶不克盡三年之哀慕,亦慘矣哉!晉庚蔚之等始建議尋求三年之外,俟中壽八十而服之,此亦以禮定情之極致,周公複起,不能易也。

  德宗母沈太后因亂陷賊,不知所在,德宗即位,尋求數十年不得,迨德宗之葬,禮官乃申蔚之之議,以德宗啟殯日,發沈後之喪,因此而祔廟之禮行焉。夫蔚之限尋求以三年,俟發喪于中壽,而德宗終身不廢尋求者,以德宗已正位臨民為宗社主,不容因母而廢大政,即位尋求,兩不相礙也。而士大夫既含重哀、必廢婚宦,盡心力為尋求地,期以三年,則人子之志伸,而生人之理亦無崩壞之憂矣。晉、宋以來,有因此而永絕婚宦者,其志可尚,而其道不可常,殆亦賢者之過,蔚之裁之以中,不亦韙與!不宦則祭祀不修,不婚則繼嗣不立,抑非所以廣孝也。且夫尋求不得,而生死固無據焉,銜恤靡至,一以喪禮居之,萬一親幸而存,豈非之生而致之死乎?即位而尋求,臨朝不廢之典,宜於天子;限求以三年,權停婚宦,宜於士夫。酌中壽之年以服喪,生存之望可絕;以啟殯之日而為忌,人子之道以終;變而不失其常,補古禮之未有,合先聖之大經,此其選已。

  〖二〗

  杜黃裳之請討劉辟,武元衡之請征李錡,李絳之策王承宗、田興,不待加兵而自服,皆時為之也。知時者,可與謀國矣。

  自僕固懷恩以河北委降賊而僭亂不可複製者,安、史之誅,非唐師武臣力制其死命而殪之,賊自敗亡而坐收之也。幽、燕、河、濟,賊所糾合之蕃兵、突騎皆生存,而梟雄之心未艾,田承嗣、薛嵩、朱希彩之流,狼子野心,習於戰鬥,狃於反覆,于斯時也,雖李、郭固無如之何,而下此者尤非其敵也。代宗驕之,德宗挑之,俱取敗辱,雖有黃裳、元衡之能斷,李絳之善謀,我知其未易為籌度也。

  至於元和,而天下之勢變矣。向所與安、史同逆矯厲自雄者,死亡盡矣,嗣其僭逆者,皆紈袴驕憨、弋色耽酒之豎子也。其偏裨,則習於叛合、心離志怠、各圖富貴之庸夫也;其士卒,則坐糜粟帛、飲博遊宕之罷民也。而狎於兩代之縱弛,不量力而輕於言叛;乃至劉辟以白面書生,李錡以貴游公子,苟得尺寸之土,而妄尋干戈;此其望風而僕、應手而糜者,可坐策之而必于有功。韋丹、李吉甫且知西川之必下以勸興師,況黃裳、元衡之心社稷而有成謀者乎?故德宗奮而啟禍,憲宗斷而有功,事同而效異也。

  夫既知其可以討矣,則亦知其可以不戰而屈之矣。姑試其威於西川而西川定,再試其威於鎮海而鎮海平。河北豢養之子弟,固不測朝廷之重輕,而苟求席安以自保,眾心俱弛,群力不張,于斯時也,唐雖不自信其有必勝之能,而魏博、成德非王武俊、田悅之舊,彼自知之,亦可眾量之矣。吉甫目擊杜、武之成績,欲效之以徼功于河北,是又蹈德宗之覆轍也。李絳之洞若觀火,又豈有絕人之智計哉?故代宗之弛而失禦,憲宗之寬而能安,亦事同而效異也。所以異者無他,惟其時也。

  時者,方弱而可以疆,方疆而必有弱者也。見其疆之已極,而先自震驚,遂肭縮以絕進取之望;見其勢之方弱,而遽自踸踔,因興不揣之師;此庸人所以屢趨而屢躓也。焚林之火,達於山椒則將熸,撲之易滅而不敢撲,待之可熄而不能待,亦惡知盈虛之理數以禦時變乎?劉淵、石虎、苻堅、耶律德光、完顏亮,天亡之在眉睫矣,不知乘時者,猶以為莫可如何,而以前日之覆敗為懲。悲夫!

  〖三〗

  制科取士,唐之得元、白,宋之得二蘇,皆可謂得人之盛矣。稹、居易見知于裴中立,軾、轍見重于司馬君實,皆正人君子所嘉與也。觀其應制之策,與登科以後忼慨陳言,持國是,規君過,述民情,達時變,洋洋乎其為昌言也。而抑引古昔,稱先王,無悖於往聖之旨,則推重於有道之士而為世所矜尚,宜矣。推此志也,以登三事,任密勿,匡主而庇民,有餘裕焉。乃此數子者,既獲大用,而卞躁譸張,匯引匪人以與君子相持而害中于國,雖裴、馬秉均以臨之,弗能創艾也。然則制科求士,於言將不足采,而可以辯言亂政之責斥之乎?

  夫此數子者,非其言之有過,善觀人者,不待其敗德之已章,而早已信其然矣。奚以明其然也?此數子者,類皆酒肉以溺其志,嬉遊以蕩其情,服飾玩好書畫以喪其守。凡此,非得美官厚利,則不足以厭其所欲。而精魄既搖,廉恥遂泯,方且號於人以為清流之津逕,而輕薄淫泆之士樂依之,以標榜為名士。如此,而能自樹立以為君之心膂、國之楨幹、民之蔭藉者,萬不得一。

  文章之用,以顯道義之殊塗,宣生人之情理,簡則難喻,重則增疑。故工文之士,必務推湯宛折,暢快宣通,而後可以上動君聽,下感民悅。於是游逸其心於四維上下,古今巨細,隨觸而引伸,一如其不容已之藏,乃為當世之所不能舍。則蘇軾所謂「行雲流水、初無定質」者,是也。始則覃其心以達其言,既則即其言以生其心,而淫泆浮曼、矜誇傲辟之氣,日引月趨,以入於酒肉嬉遊服飾玩好書畫之中,而必爭名競利以求快其欲。此數子者,皆以此為尚者也。而抑博覽六籍,詭遇先聖之緒說以濟其辯,則規君過、陳民情、策國事,皆其所可沈酣以入、痛快以出,堂堂乎言之,若伊訓、說命、七月、東山之可與頡頏矣。則正人君子安得不斂衽以汲引為同心,而流傳簡冊,淺學之士能勿奉為師表乎?乃有道者沈潛以推致其隱,則立心之無恒,用情之不正,皆可即其述古昔、稱先王之中察見其詖淫,況其濫於浮屠、侈于遊冶者,尤不待終篇、而知其為羊羶蟻智之妄人哉!

  若其淋漓傾倒,答臨軒之商,陳論劾之章,若將忘辱忘死,觸忌諱,犯眾怨,以為宗社生民計者,固可取為人主之高抬貴手,而不得斥之為非。則唯上之所以求之者,以直言敢諫設科,則以應知遇、取名位者在此,慧足以及,膽足以勝,固無難伸眉引吭以言之無怍,而可取者不乏也。

  是故明主之求言,大臣之廣益,無擇於人也;言而可聽者,樂取其言,以釋吾回而增吾美也。若其用人也,則不以言也;言而可聽,必考其用心之貞淫,躬行之儉侈,而後授以大任也。書曰:「敷奏以言,」言無不盡。若其黜陟,則必「明試以功」而後定。子曰:「君子不以言舉人,」誠千古片言之居要矣。然則策賢良以問政,明王廣聽大智之道也;設制科以取士,唯其言以登用之,則國是亂、佞人進,治道之大蠹也。制科而得才士如元、白、二蘇而止,元、白、二蘇長於策問奏疏而止,不恣其辨以終為君子傷,節宣之權,人主大臣司之,可弗慎與!

  〖四〗

  廟謨已審,采諍臣之弼正以決行止,其於治也有失焉,鮮矣。廟謨無據,倚群臣之道謀以相爭辯,其於亂也倖免焉,鮮矣。何也?貿貿然于得失利害之林,一事至而無以自主,天子有耳而無心,大臣辭謗而避罪,新進之士,氣浮而慮短,「彼亦一是非,此亦一是非」,苟可言焉則言之,不能言者亦學語而言之,勿論其挾私也,即其無私,而讀古人數策之書,輒欲引據,憑寤寐偶然之慧,見為實然,聽曲士末俗之言,妄為歆動,念生平身受之累,推為利害,琅琅然挾持以為口實,理亦近是,情亦近是,以與深謀熟

  以憲宗之時事言之,一藩鎮之逆也,言討者,並欲加兵於歸命之魏博,言撫者,遂欲屈志於窮凶之淮、蔡,彼以為飭法之王章,此以為懷柔之文德,彼以此為養寇而失權,此以彼為生事而釀禍,河漢無涯之口,窮年靡定,究將誰與適從哉?謀之已煩,傳之將遍,一端未建,四海喧騰,幕士遊人,測眾論之歸以揣摩而希附會,奸胥猾吏,探在廷之蹤指以豫為避就,左掣右牽,百無一就,迨其論定,而弊已叢生,況乎多事之秋,夷狄盜賊閑諜伏於輦下,機密播於崇朝,授以倒持之樞,而危亡必矣。

  唐制:誥令已下,有不便者,諫官上封事駮正改行。駮之於後以兼聽得中,而不議之於先以喧囂致亂,道斯定矣。元稹甫受拾遺之命,輒欲使諫官各獻其謀,複正牙奏事及庶司巡對,唯欲奪宰相之權,樹己之威福而已。諫官者,諫上之失也,議方未定,天子大臣未有失也,何所諫也?論道者,三公之職;辰告者,卿士之司;糾謬者,諫官之責;各循其分,而上下志通,大猷允定。稹小人,惡足以知此哉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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