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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憲宗(3)


  〖一〇〗

  李吉甫之專恣,憲宗覺之,而拜李絳同平章事以相參酌,自謂得馭之之道矣。乃使交相持以啟朋黨之爭,則上失綱而下生亂,其必然也。絳貞而吉甫邪,弗待辨也。雖然,謂絳為得大臣之道,又豈能勝其任哉?秦誓曰:「唯截截善諞言。」言者,小人之所長也,非君子之所可競也。小人者,不畏咎於人,不懷慚於已,君以為是,滔滔日進而益騁,君以為非,詆訶面承而更端以進,無媿咎之容。若君子,則言既不聽,恥于申說,奚瑣瑣尚口之窮乎?君子而以言與小人角長短,未有貞勝者也。易曰:「鹹其輔頰舌。」應非不以正也,然相激而愈支,於以感上下之心,難矣。

  夫大臣者,衷之以心,裁之以道,持之以權,邦之榮懷與其杌隉系焉者也。不得已而有言,言出而小人無所施其唇舌,乃可定眾論之歸,而扶危定傾於未兆。若其一再言之,君已見庸而眾囂莫止者,必君志之未定,而終且受詘,則所謂「不可則止」者矣。夫吉甫豈安於受挫不思變計者乎?言出而絳必折之,憲宗且伸絳而抑之矣。然而屢進不已,蹻蹻爭鳴者,何也?彼誠有所恃也。恃憲宗之好諛在心,乍咈而終俞;絳之相尚以口,言多而必躓也。如是而可以辯論之長與爭消長哉?「彼亦一是非,此亦一是非,」各得其朋以相牴啎,而党禍成矣。此大臣之道,所不欲以身任天下之紛紜者也。

  絳而知此,則當命相之日,審吉甫之植根深固、不可卒拔,辭平章不受,使人主知貞邪之不可並立,而反求其故,吉甫可逐也。即受之而姑舍他務,專力昌言,斥吉甫之奸,必不與同謀國事,聽則留,否則去,不但無自辱之憾,且正邪區分,可俟小人之僨輈折軸,而徐伸其正論,于國亦非小補也。不此之務,屈身以與同居論道之席,一盈一虛,待下風者隨之而草偃,朋黨交持,禍延宗社,絳能辭遇雨之濡哉?

  嗚呼!言固未有方也,論固未有定也,失其大正,則正邪之遷流未有據也。吉甫、絳君子小人之辨分矣,他日德裕欲揜父之惡以修怨,而牛僧孺、李宗閔、李逢吉、元稹之徒,愈趨以與德裕爭勝,則君子之名實又歸於李氏。一波而萬波隨,不知所屆,要皆口舌文字之爭勝負於天下,而國之安危,俗之貞淫,淌滉而無據,言之得失,可為善惡之衡乎?盡臣道者不可不知,正君道者尤不可不知也。

  〖一一〗

  魏博田季安死,其子擅立,李吉甫請討之,而李絳請俟其變。籌之堂上而遙制千里,度之未事而驗之果然,不兩月而田興果請命奉貢,效其忠貞,一如絳言,不差毫髮。古今謀臣策士,征驗疾速,未有如此之不爽者也。

  河朔自薛嵩、田承嗣以來,世怙其逆,非但其帥之稔惡相仍也,下而偏裨,又下而士卒,皆利於負固阻兵,甘心以攜貳于天子。故帥死兵亂,殺奪其子,擁戴偏裨者不一,而終無有恃朝廷為奧援者。絳即知田懷諫之必見奪於人,亦惡知其不若朱希彩、吳少陽之相踵以抗王命哉?而堅持坐待之說,不畏事機之變,咎將歸己,無所顧畏者,豈果有前知不爽之神智,抑徼天幸而適如其謀邪?言而允中,固有繇來,絳秘不言,而無從致詰耳。

  田興之得軍心,為季安所忌久矣。與季安不兩立,而特詘于季安,待其死以蹶起,奄有魏博,謀之夙矣。欲定交於聆鎮,以成其竊據,乃四顧而無有可托之疆援,念唯歸命朝廷為足以自固。乃欲自達于天子,而盈廷道謀,將機泄而禍且至。知唯李絳之可因效悃也,信使密通以俟時相應,舉國不知,而絳之要言已定,非一日矣。絳言諸將怨怒,必有所歸,而不斥言興者,為興秘之耳。逐懷諫而有魏博,絳與有謀焉;請命修貢,皆絳之成謀也。絳自策之,自言之,何憂乎事之不然哉?能致之者,絳之忠也;能持之者,絳之斷也;能密之者,絳之深也;要非以智揣度、幸獲如神之驗也。

  故大臣之以身任國事也,必熟識天下之情形,接納邊臣之心腹,與四方有肺腑之交,密計潛輸,盡獲其肝膽,乃可以招攜服遠,或撫或勦而罔不如意。夫以一人之憂為憂,以天下之安危為安危者,豈孤立廷端,讀已往之書,聽築室之謀,恃其忠智而無僨事之虞哉?

  大臣之謀國也,既如此矣;則天子命相,倚之以決大疑、定大事,亦必有道矣。殿閣之文臣,既清孤遠物,而與天下素不相接;部寺之能臣,錢谷刑名雜宂,而於機事有所未遑;危疑無定之衷,竭智以謀,愈詳而愈左。故人主之命相,必使入參坐議,出接四方,如陸贄、李絳之任學士也,早有以延攬方鎮而得其要領;天下亦知主眷之歸,物望之集,可與為因依,而聽其頤指;無患乎事機之多變,而周章以失據矣。不能知人而厚防之,嚴宰執招權之罰,禁邊臣近侍之交,以漠不相知之介士,馭萬里之情形,日削日離,待盡而已矣。

  〖一二〗

  唐置神策軍於京西京北,雖以備禦吐蕃,然曾倚此軍削平叛寇,則資以建國威、捍非常,實天子之爪牙也。德、憲以來,權歸中涓與西北節鎮,虜至莫能奔命,李絳所為欲據所在之地,割隸本鎮,使聽號召以擊虜之猝至,不致待請中尉,遲延莫救也。憲宗聞絳之言,欣然欲從,而終於不果,識者固知其必不果也。

  唐於是時,吐蕃之禍緩矣,所甚患者,內地諸節度分擁疆兵,畫地自怙,而天子無一爪牙之士;於此而欲奪之中涓之手,授之節鎮,中涓激天子以孤危,辭直而天子信之,又將何以折之邪?是軍也;昔嘗以授之白志貞矣,朱泚之亂,瓦解而散,外臣之無功而不足倚,有明驗也,故付之于宦官,亦無可委任,而姑使其聽命宮廷耳。如複分割隸於節鎮,則徒為藩鎮益兵,而天子仍無一卒之可使。有若朱泚者,猝起於肘腋,勿論其能相抗制也,即欲出奔,而踉蹌道路,將一車匹馬而行乎?絳不慮此,欲削中涓之兵柄,而強人主以孤立,操必不可行之策,徒令增疑,何其疏也

  絳誠慮之深,策之審,則當抗言中涓攬兵之非宜,取神策一軍隸之兵部,簡選而練習之,猝有邊警,馳遣文武大臣將之以策應,外有寇則疾應外,內有亂則疾應內,與節鎮相為呼應,而功罪均之。如此,則天子有軍,應援有責,而中涓之權亦奪矣。柰之何舍內廷之憂而顧外鎮之患乎?如曰待邊將之奏報而後遣救,無以防虜寇之馳突。則偵探不密,奏報不夙,邊鎮之罪也,非神策之需遲而不及事也。唐室之患,不在吐蕃而在藩鎮,已昭然矣,如之何其弗思?

  〖一三〗

  人臣以社稷為己任,而引賢才以共事,不避親戚,不避知舊,不避門生故吏,唯其才而薦,身任疑謗而不恤,忠臣之之效也。周公遭二叔之流言,既出居東,而所汲引在位者,皆摧殘不安於位,公身之不恤,而為之哀吟曰:「既取我子,勿毀我室。」小人動搖君子,取其為國所樹之人,指之以朋黨,毀之以私親;誠可為盡然傷心者矣。雖然,公以叔父受託孤之任,撫新造之國,收初定之人心,以衛社稷,故必近取休戚相倚者以自輔,固未可概為人臣法也。

  立賢而先親知,非無說以處此矣。狎習已夙,則其性情易見而賢否易知,非遙采聲聞者之比也。且吾權藉既尊,風尚既正,屬在肺腑者,苟非甚不肖,若李虞、李仲言之于李紳,亦將習見正人,習聞正論,順風而偃,樂出於清忠之塗;則就親知而拔用之,非無得也。然而有大患者,苟其端亮忠直、憂國如家也,則其議論風旨恒毅然外見,而人得測其喜怒從違之所向。於是所與親知者,熟嘗其肯綮以相迎合,亦習為亢爽之容、高深之說、以自旌而求讎。如牛僧孺、元稹、李宗閔、劉棲楚之流,危言碎首,亦何遽出賈誼、朱雲之下;杜欽、穀永,徒觀其表見,且可以欺後世而有餘;蘇舜欽、石延年、黃庭堅、秦觀游大人之門,固宜受特達之知遇,杜祁公、司馬溫公所不能卻也。而後竟如之何也?未遇則飾貌以相依,已讎則操戈以入室,凶終之禍,成乎比匪,不亦傷乎!

  憲宗志宰相「當為朕惜官,勿用之私親」。此必有先入之言,誣絳以受私者。絳曰:「非親非故,不諳其才。」言之誠是,憲宗弗能奪也。而李吉甫因之指斥善類為朋黨,以利攻擊者,即在於此。非盡吉甫之誣也,使牛僧孺,李宗閔、元稹、劉棲楚之徒,早為絳之親故,而備聞其忼慨之論,絳能勿引與同升乎?而傾危爚亂之禍始,將誰歸邪?自非周公以至聖有知人之哲,以叔父居攝政之尊,則未可亟引親知,開小人姻亞膴仕之端;況乎人主方疑,同官方忌,為嫌疑之引避者乎?進以樹特立之操,退以養和平之福,大臣之常度也。絳雖忠,未講於此,上不能靖國,而下以危身,抑有以致之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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