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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德宗(6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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〖二五〗 祿山、思明父子旋自相殺,而朝義死于李懷仟,田悅死于田緒,李惟岳死于王武俊,朱泚死于韓旻,李懷光死于牛名俊,李希烈死于陳仟奇,而李懷仟旋死于朱希彩,陳仟奇旋死于吳少誠,惡相師,機相伺,逆相報,所固然也。殺機之動,天下相殺於無已。湣不畏死者,擁兵以自危,莫能自免。習氣之薰蒸,天地之和氣銷爍無餘。推原禍始,其咎將誰歸邪?習氣之所繇成,人君之刑賞為之也。 安、史之迭為梟獍,夷狄之天性則然,無足怪者,夫亦自行吾天誅焉可矣。史朝義孤豚受困,有必死之勢,李懷仟與同逆而北面臣之,一旦反面而殺之以為功,此豈可假以旌節、躋之將相之列者。高帝斬丁公,光武誅彭寵之奴,豈不念于我有功哉?名義之所在,人之所自定,雖均為賊,而亦有大辨存也。盡天下之兵力以蹙垂亡之寇,豈待於彼之自相吞齕以殺其主而後亂可訖乎?降可受也,殺主以降,不可貰也。偏裨不可以殺主帥,則主帥不可以叛天子之義明矣。幸而成,則北面擁戴以為君,及其敗,則剸其首以博祿位而祿位隨之,韓旻、陳仟奇惡得而不效尤以徼幸乎?朱希彩、吳少誠又何憚而不疾為反戈邪?一人偷于上,四海淫於下,我不知當此之時,天下之彝倫崩裂,父子、婦姑、兄弟之閑若何也!史特未言之耳。幽、燕則朱滔、朱泚迭為戎首,淮西則少誠、少陽踵以怙亂,而唐受其敗者數十年而不定。代宗毀坊表於前,而德宗弗能改也,惡積而不可複揜矣。 〖二六〗 陸敬輿之籌國,本理原情,度時定法,可謂無遺矣。其有失者,則李懷光既誅之後,慮有請乘勝討淮西者,豫諫德宗罷諸道之兵也。諸道罷兵八閱月,而陳仟奇斬李希烈以降,一如敬輿之算,而何以言失邪?乃參終始以觀之,則淮西十餘年勤天下之兵血戰以爭、暴骨如莽者,皆於此失其樞機也。 安危禍福之幾,莫不循理以為本。李懷光赴援奉天而朱泚遁,盧杞激之而始有叛心,雖叛而引兵歸河東,猶曰「俟明春平賊」。據守一隅,未敢旁掠州縣、僭稱大號也。所惡於懷光者,殺孔巢父而已,抑巢父輕躁之自取也。德宗欲赦之,蓋有自反恕物之心焉,李晟、馬燧、李泌堅持以為不可,斯亦過矣。若希烈者,勝孤弱狂愚之梁崇義,既無大功于唐室;且當討崇義之日,廷臣爭其不可任,而德宗推誠以任之;賊平賞渥,唐無毫髮之負,遽乘危以反,僭大號以與天子競存亡,力弱於祿山,而惡相敵矣。此而可忍,萬世之綱紀裂矣。何居乎敬輿之欲止其討也?乘河中已下之勢,河北三帥斂手歸命,蹙已窮之寇,易於拉朽,乃吝一舉之勞,而曰「不有人禍,必有鬼誅」。為天下君而坐待鬼誅,則亦惡用天子為也?俟人禍之加,則陳仟奇因以反戈,而吳少誠踵之,淮西數十年不戢之焚,皆自此啟之矣。 原情定罪,而罪有等差;飭法明倫,而法有輕重。委之鬼誅,則神所弗佑;待之人禍,則眾難方與。懷光可赦,希烈必不可容。法之所垂,情之所衷,道之所定,抑即勢之所審;而四海之觀瞻,將來之事變,皆於此焉決也。故敬輿之於此失矣。隨命李晟、渾瑊、馬燧一將臨之,而淮、蔡蕩平,天下清晏,吳少誠三世之禍不足以興,而淄青、平盧、魏博之逆志亦消矣。失之垂成,良可惜哉。 〖二七〗 細行不矜,終累大德,三代以下,名臣正士、志不行而道窮者,皆在此也,君以之而不信,民以之而不服,小人以之反持以相抗,而上下交受其詘。歐陽永叔以困于閨帷之議,而陶谷之挫于南唐,尤無足怪也。 張延賞奸佞小人,爚亂天下,吐蕃劫盟之役,幾危社稷,廷臣莫能斥其奸,而李晟抗表以論劾之,正也。晟之告李叔度曰:「晟任兼將相,知朝廷得失而不言,何以為臣?」推此心也,其力攻延賞之志,皎然可正告于君父,而在廷將繼之以助正抑奸者,不患其孤鳴矣。乃德宗疑其抱夙忿以沮成功,終任延賞,聽之以受欺於吐蕃,晟雖痛哭陳言,莫能救也。平涼既敗,渾瑊幾死,延賞之罪已不可揜,然且保祿位以終,而譴訶不及。無他,成都營妓之事,延賞早有以持晟之長短,而上下皆惑也。晟之論延賞也,且忘其有營妓之事,即不忘,而豈得以纖芥之嫌,置相臣之賢奸與邊疆之安危於不較哉?而君與廷臣既挾此為成心,以至史官推原釁郤,亦謂自營妓而開,晟之心終不白於天下,唯其始不謹而微不慎也。飲食醉飽、琴書弈博之微,皆有終身臧否、天下應違之辨存焉。故昔人以在官抄書亦為罪過,而不可不慎。觀于李晟,可以鑒矣。 〖二八〗 亂國之財賦,下掊克於民,而上不在官,民乃殄,國乃益貧,民罔不怨,天子聞之,赫然以怒,皆所必然,而無不快其發覺者。然因此而句勘之以盡納於上,則害愈浸淫,而民之死也益劇矣,是所謂「牽牛以蹊人之田而奪之牛」也。 假公科斂者,正以不發覺而猶有所止耳。發覺矣,上顧因之而收其利,既無以大服其心,而唯思巧為揜飾以自免;上抑謂民之可多取而必應也,據所句勘於墨吏者歲以為常,則正賦之外,抑有句勘之贏餘,列於正供,名為句勘,實加無藝之征耳。且上唯利其所獲,而不抵科斂者於法,則句勘之外,又有橫征,而誰能禁之?民之無知,始見墨吏之囊畢輸之內帑,未嘗不慶快焉,孰知昔之剝床以辨者,後且及膚乎?故用之一時而小利,行之數世,而殃民之酷、殆不忍言。李長源以此足防秋之國用,欲辭聚斂虐民之罪,不可得已。 誠惡墨吏之橫征,恤民困而念國之匱也,句勘得實,以抵來歲之賦,可以紓一時之急,而民亦蘇矣,民知稅有定額,而吏亦戢矣,斯則句勘之善政與! 〖二九〗 小弁所以為君子之詩者,太子欲廢未廢之際,其傅陳匡救之術于幽王也。故其所以處父子君臣之際,曲盡調停之理,而奪其迷惑浸淫之幾。鄴侯用之,以全德宗之恩,而奠其宗社。故小弁為君子之詩,其利溥也。 其詩曰:「君子不惠,不舒究之。一但言究,則聽讒而惑者,固自以為究矣;乃其彌究而彌惑者,惟其不舒也。淺人之情,動於狂而不可挽,無他,聞言而即喜,聞言而即怒耳。以其躁氣與讒人之深機而相觸,究之迫,則雖有至仁大孝之隱,皆弗能自達。鄴侯曰:「願陛下從容三日,究其端緒,一用此詩也。氣平而讒人之機斂,抱忠欲言者,敢於進矣,故閑一日而德宗果悟也。 其詩又曰:「君子無易繇言,耳屬垣。」易言者,不必信之於心也。心非必惑,而偶觸於讒言,以有喜怒過情之辭,亦將曰:吾為君父之尊,言即失而無大過也。乃一出而人信以為固然矣。匪直懷奸者,幸有閑之可乘;即觀望而無定情者,亦謂君子之喜在此而怒在彼,即此以迎合之,而將得其心。在旁在側者,見為不足憚,而言之也無擇,惡知一入於其耳以生其心,伏莽之戎,怙此言以為依據,而旋相搆扇於無已哉!惟慎於口而人不得窺其際,則讒人之氣愈斂,而抱忠欲言者敢於進矣。鄴侯曰:「陛下還宮,當自審思,勿露此衷於左右,」用此詩也。故德宗流涕曰:「太子仁孝,實無他也。」小弁垂訓於千載之上,而鄴侯以收曲全慈孝、安定國家之至仁大孝於千載之下,故曰:小弁,君子之詩也。自非幽王之喪心失志,循其道而無不可動。詩之為教至矣哉!知用君子之道者,君子也。鄴侯之為君子儒,于斯見矣。 〖三〇〗 君相可以造命,鄴侯之言大矣!進君相而與天爭權,異乎古之言俟命者矣。乃唯能造命者,而後可以俟命,能受命者,而後可以造命,推致其極,又豈徒君相為然哉! 天之命,有理而無心者也。有人于此而壽矣,有人於此而夭矣,天何所須其人之久存而壽之?何所患其人之妨已而夭之?其或壽或夭不可知者,所謂命也。而非天必欲壽之,必欲夭之,屑屑然以至高大明之真宰與人爭蟪蛄之春秋也。生有生之理,死有死之理,治有治之理,亂有亂之理,存有存之理,亡有亡之理。天者,理也;其命,理之流行者也。寒而病,暑而病,饑而病,飽而病,違生之理,淺者以病,深者以死,人不自知,而自取之,而自昧之,見為不可知,信為莫之致,而束手以待之,曰天之命也。是誠天命之也。理不可違,與天之殺相當,與天之生相背,自然其不可移矣,天何心哉? 夫國家之治亂存亡,亦如此而已矣。而君相之權藉大,故治亂存亡之數亦大,實則與士庶之窮通生死、其量適止於是者,一也。舉而委之於天,若天之有私焉,若天之纖細而為蟪蛄爭春秋焉。嗚呼!何其不自揣度,而謂天之有意於已也!故鄴侯之言非大也,非與天爭權,自知其藐然不足以當天之喜怒,而天固無喜怒,惟循理以畏天,則命在己矣。 雖然,其言有病,唯君相可以造命,豈非君相而無與於命乎?修身以俟命,慎動以永命,一介之士,莫不有造焉。禍福之大小,則視乎權藉之重輕而已矣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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