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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德宗(5)


  〖二〇〗

  德宗以進取規畫謀之陸敬輿,而敬輿無所條奏,唯戒德宗之中制,俾將帥之智勇得伸,以集大功。其言曰:「鋒鏑交于原野,而決策于加重之中;機會變於斯須,而定計於千里之外;上掣其肘,下不死綏。一至哉言乎!要非敬輿之刱說也。古者命將推轂之言曰:「閫以外,將軍制之。一非帝王制勝之定法乎?而後世人主遙制進止之機以取覆敗,則唯其中無持守,而辯言亂政之妄人惑之斯惑也。

  惑之者多端,而莫甚於宦寺。宦寺者,膽劣而氣浮,以肥甘紈繡與輕佻之武人臭味相得,故輒敢以知兵自命。其欲進也如遊魚,其欲退也如驚鹿,大言炎炎,危言惻惻,足以動人主之聽。人主習聞之,因以自詫曰:「吾亦知兵矣。」此禍本也。既已於韜鈴之猥說略有所聞矣,又以孤立於上,兵授於人,而生其猜防。弗能自決也,進喋喋仡仡之士,屑屑以商之,慎重而樸誠者弗能合也。於是有甫離帖括,乍讀孫、吳者,即以其章句聲韻之小慧,為尊俎折衝之奇謀。見荷戈者而即信為兵也;見一呼一號一跳一擊者,而即詡為勇也;國畫之山川,管窺之玄象,古人偶一試用之機巧,而寶為神秘。以其雕蟲之才、炙轂之口,言之而成章,推之而成理,乃以誚元戎宿將之怯而寡謀也,競起攘袂而爭之。猜闇之君一入其彀中,遂以非斥名帥,而亟用其說以遙相迫責。軍已覆,國已危,彼瑣瑣云云之子,功罪不及,悠然事外,彼固以人國為嬉者,而柰何授之以嬉也?庸主陋相以寡識而多疑者,古今相襲而不悟,嗚呼!亦可為大哀也已。

  一彼一此者,死生之命也;一進一退者,反覆之機也;一屈一伸者,相乘之氣也。運以心,警以目,度以勢,乘以時。矢石雹集、金鼓震耳之下,蹀血以趨而無容出諸口者,此豈揮箑擁罏于高軒邃室者所得與哉?以敬輿之博識鴻才,豈不可出片語以贊李晟、渾瑊之不逮,而杜口忘言,唯教其君以專任。而白面書生,不及敬輿之百一,乃敢以談兵惑主聽,勿誅焉足矣,而可令操三軍之生死、宗社之存亡哉?宦寺居中,辯言日進,亡國之左券,未有倖免者也。

  〖二一〗

  西域之在漢,為贅疣也,于唐,則指之護臂也,時勢異而一概之論不可執,有如此夫!

  匈奴之大勢在雲中以北,使其南撓瓜、沙,則有河、湟之隔,非其所便。而西域各有君長,聚徒無幾,僅保城郭,貪賂畏威,兩袒胡、漢,皆不足為重輕,故曰贅疣也。至唐,為安西,為北庭,則已入中國之版;置重兵,修守禦,營田牧,屹為重鎮。安、史之亂,從朔方以收兩京,于唐重矣。代、德之際,河、隴陷沒,李元忠、郭昕閉境拒守,而吐蕃之勢不張,其東侵也,有所掣而不敢深入。是吐蕃必爭之地也,于唐為重矣。惟二鎮屹立,扼吐蕃之背以護蕭關,故吐蕃不得於北,轉而南向,松、維、黎、雅時受其衝突。乃河、洮平衍,馳驟易而防禦難。蜀西叢山遝嶂,騎隊不舒,扼其從入之路,以囚之於山,甚易易也,故嚴武、韋皋捍之而有餘。使割安西、北庭以畀吐蕃,則戎馬安驅于原、洮而又得東方懷歸怨棄之士卒為鄉導以深入,禍豈小哉?

  拓土,非道也;棄土,亦非道也;棄土而授之勁敵,尤非道也。鄴侯決策,而吐蕃不能為中國之大患,且無轉輸、戍守、爭戰之勞,胡為其棄之邪?永樂謀國之臣,無有如鄴侯者,以小信小惠、割版圖以貽覆亡之禍,觀於此而可為痛哭也。

  〖二二〗

  陸敬輿自奉天得主以來,事無有不言,言無有不盡,而德宗之不從者十不一二也。興元元年,車駕還京,征鄴侯自杭赴闕,受散騎之命,日直西省,迄乎登庸,逮貞元五年,凡六載,而敬輿寂無建白;唯鄴侯出使陝、虢,敬輿一謀罷淮西之兵;及鄴侯卒,敬輿相,舉屬吏,減運米,廣和糴,止密封,卻饋贈,定宣武,敬輿複娓娓長言之。李進而陸默,李退而陸語,是必有故焉,參觀求之,可以知世,可以知人,可以知治理與臣道矣。

  夫鄴侯豈妨賢而窒言路者哉?敬輿之所陳,又豈鄴侯之所非,而疑不見庸以中止者哉?蓋敬輿所欲言者,鄴侯早已言之,而鄴侯或不得於君者,敬輿終不能得也。德宗之倚敬輿也重,而猜忮自賢之情,暫伏而終不可遏,勢蹙身危,無容不聽耳。而敬輿盡其所欲言,一如魏征之于太宗者以爭之,德宗不平之隱,特折抑而未著,故一歸闕而急召鄴侯者,固不欲以相位授敬輿也。鄴侯以三世元老,定危亡而調護元良,德望既重,其識量弘遠,達於世變,審於君心之偏蔽,有微言,有大義,有曲中之權,若此者皆敬輿之所未逮也。小人以氣相制,君子以心相服,使敬輿于鄴侯當國之日而嘖嘖多言,非敬輿矣。故昔之犯顏危諫以與德宗相矯拂者,時無鄴侯也。夫豈樂以狂直自炫,而必與世相違哉?

  論者或加鄴侯以詭秘之譏。處人天倫斁敘之介,謀國于傾危不定之時,而奮激盡言於猜主之前,以博人之一快,大臣坐論格心之道,固不然也。使鄴侯而果挾詭秘之術,則敬輿何為心折以忘言邪?鄴侯卒,而敬輿又不容已於廷爭,其勢既然,其性情才學抑然。無有居中之元老、主持而靜鎮之,如冬日乍暄,草木有怒生之芽,雖冰雪摧殘,所弗恤也,則又敬輿之窮也。

  〖二三〗

  天子禁衛之兵,得其人而任之,以處多虞之世,四末雖敗,可以不亡。唐自肅、代以來,倚神策一軍以彊其幹。及德宗亟討河、汴,李晟將之而北,白志貞募市井之人以冒名而無實,於是姚令言一呼,天子單騎而走,中先痿也。及李懷光平,李晟移鎮鳳翔,神策一軍仍歸禁衛。于斯時也,任之得人與不得,安危存亡之大機會也。德宗四顧無所倚任,而任之中官,終唐之世,宦寺挾之以逞其逆節,而迄於亡。當德宗初任中官之日,鄴侯、敬輿無一言及之,何其置大計於緘默也?所以然者,自李晟而外,亦無可托之人也。

  禁兵操於宦寺,而天子危于內;禁兵授之帥臣,而天子危于外。外之危,篡奪因之,宋太祖驟起于一旦,而郭、柴之祀忽諸,此李、陸二公所不能保也。晟移鎮而更求一如晟者,不易得也;即有一如晟者,而抑難乎其為繼。蓋當日所可任者,唯鄴侯耳。鄴侯任之,則且求能為天子羽翼、終無逆志者以繼之,法制立而忠勤徧喻於吏士,雖有不順者,弗能越也,如是,乃可保之數十年,而居重馭輕之勢以成。然而鄴侯不可以自言也,敬輿亦不能以此為鄴侯請也。德宗之欲任竇文場、王希遷也,固曰猶之乎吾自操之也。漢靈帝之任蹇碩,亦豈不曰猶吾自將之也乎?君畜疑自用,則忠臣心知其禍而無為之謀。李、陸二公救其眉睫之失,足矣;惡能取百年之遠猷,為之辰告哉!

  〖二四〗

  前有讒而不見,後有賊而不知,可謂天下之至愚矣。夫其所以不知者何也?瞻前而欲察見其讒,顧後而欲急知其賊也。可易者既見而知之矣,未可見者惡從而知之?必將樂聞密告之語,以摘發於所未形。此勿論密告者之即為讒賊也,即非讒而不為賊,而人之情偽亦灼然易見矣。當反側未安之際,人懷危疑未定之情,苟非昏溺,豈遽安心坦志以盡忘物變之不可測哉?惟其然也,明者持之以靜,乃使跡逆而心順者,憂危而失措者,有過而思改者,為惡而未定者,皆得以久處徐思而定其妄慮。然而終不悛焉,則其惡必大著,不待摘發而無可隱。如是,則讒賊果讒賊也,在前在後而無不周知也,斯乃謂之大智。

  達奚抱暉殺節度使張勸,據陝州,要求旌節,東與李希烈相應,鄴侯單騎入其軍中,于時賓佐有請屏人白事者,鄴侯拒之曰:「易帥之際,軍中煩言,乃其常理,不願聞也。」夫抱暉之逆既著矣,必有與為死黨者,亦無容疑矣;或有陰謀乘閑以作亂者,亦其恒矣:要可一言以蔽之曰,技止此耳。河東之軍屯于安邑,馬燧以元戎偕行,威足以相制,鄴侯之慮此也周,持此也定,屏人以白者,即使果懷忠以思效,亦不過如此而已,惡用知哉?拒之勿聽,則挾私而謗毀者,道聽而張皇者,淺中而過慮者,言雖未出,其懷來已了然於心目之閑。若更汲汲然求取而知之,耳目熒而心志亂,讒賊交進,複奚從而辨之哉?

  天下之變多端矣,而無不止於其數。狐,吾知其赤;烏,吾知其黑;虎,吾知其搏;蛇,吾知其螫;蛙,吾知其鳴;鱉,吾知其瘖;涇,吾知其清;渭,吾知其濁;冬,吾知其必霜;夏,吾知其必雷。故程子之答邵堯夫曰:「吾知雷之從起處起也。」天地之變,可坐而定,況區區讒賊之情態乎?獻密言以效小忠者,即非讒賊,亦讒賊之所乘也,況乎不保其不為讒賊也。知此者,可以全恩,可以立義,可以得眾,可以已亂,夫是之謂大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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