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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玄宗(4)


  〖一七〗

  天寶元年,置十節度使,其九皆西北邊徼也。唯河東一鎮治太原,較居內地。別有嶺南經略,長樂、東萊、東牟三守捉,亦皆邊也,而權抑輕。若畿輔內地,河、雒、江、淮、汴、蔡、荊、楚、兗、泗、魏、邢,咸弛武備,羊苟安,而倚沿邊之節鎮,以冀旦夕之無虞,外疆中枵,亂亡之勢成矣。蓋自一行立兩戒說,分用文用武之國,於是居輕禦重、疆枝弱幹之術行,而自詫其鞏固。方玄宗之世,吐蕃、突騎施、奚、契丹雖倔強不賓,而亦屢挫衄以退,本無可用防禦者。無故而若大患之在邊,委專征之權于邊將,其失計固不待言矣。即令外寇果彊,侵陵相迫,抑必內屯重旅,以時應敵,而不容棲重師於塞上,使玩寇失防,一敗而無以為繼。況周、漢之亡,癰先內潰,覆車不遠,豈盡繇四裔乎?

  寇之起於內也,非能亟聚數萬人以橫行天下;其或爾者,又皆烏合而弗難撲滅者也。唯中原空其無人,則旋滅旋起,而無所彈壓。撤邊兵以入討,必重虐吾民,而人心離叛;偶一折喪,乘勢以收潰卒,席捲以行,而邊兵皆為賊用,然後鼓行而人無人之境,更無有挾一矢以抗之者,社稷邱墟在日晚之閑耳。

  夫使祿山之亂,兩河、汝、雛、淮、楚之閑,有大臣屯重旅,拊其入關之背,而迫之以前卻兩難之勢,賊其敢輕窺函穀哉?封常清一身兩臂,募市人於倉卒,以授賊禽,其為必敗無疑矣。二顏之起河北,張,許之守唯陽,皆率市人以戰,賊之所望而目笑者也。李、郭雖出,九門克捷,而不救潼關之敗。觀於此,則虛其腹心,以樹彊援於四末,一朝瓦解,大廈旋傾,勢在必亡,無可拯救,必然之券矣。

  且重兵之在邊也,兵之疆弱,朝廷不得而知也;將之忠奸,中樞不得而詰也。兵唯知其將之恩威,而不知有天子;將一失其所守,而自放為遊兵,潰而散,靡而降,反戈而內訌,豈徒祿山犯闕、天子奔蜀為然乎?楊劉一潰,而朱友貞匹馬無投;恒州一衄,而石重貴束身待縛;種師道入援不振,而宋徽父子憑孤城以就獲。千古敗亡之一軌,自大戎遽起,烽火無援,其來久矣。東漢黎陽之屯,差為有恃;乃其亡也,亦以邊疆腹弱,而山東義旅,不敵董卓之胡騎。後之謀保天下者,可弗鑒諸?

  〖一八〗

  唐政之不終者凡三:貞觀也,開元也,元和也。而天寶之與開元,其治亂之相差為尤縣絕。夫人之持志以務修能,亦難乎其始耳,血氣未定,物誘易遷,智未開,守未固,得失貞淫治亂之故未熟嘗,而易生其驕惰;及其年富力疆,見聞益廣,浮蕩之志氣已斂,聲色之娛樂已厭,而好修之成效有可居,則靡而淫,玩而弛,縱而暴,皆日損以向於善;此中人之恒也。太甲、成王終為令主,亦此而已矣。唐之三君,既能自克以圖治於氣盈血溢、識淺情浮之日矣,功已略成,效可自喜溢,而躁烈之客氣且衰,漁色耽遊之滋味已飫,乃改而逆行,若少年狂蕩之為者,此又何也?於是而知修德之與立功,其分量之所至,各有涯涘,而原委相因也。

  夫苟以修德為心與?德者,無盡之藏也,未之見,則一善成而已若有餘矣,天下之可妨吾善者,相引以遷而不自覺;既見之矣,既習之矣,仁不熟不安於心,義未精不利於用,浩乎其無涯矣,森乎其不可犯矣,亹斖乎相引以深密,若登高山,愈陟而愈見其峻,勿容自釋也。故所患者,始之不自振也,繼之不自省也,而不患其終之不自保也。師保在前,疑丞在後,古人之遺文,相督而不假,窺其精意,欲從而末繇,則雖未日進于高明,而可不失其故步,奚憂末路之猖狂哉?

  苟其以立功為心,而不知德在己而不在事與?則功者,有盡之規也,內賊未除,除之而內見清矣;外寇未,之而外見寧矣;百姓未富,富之而人有其生矣;法制未修,修之而國有其典矣。夫既內無肘腋之奸,外無跳樑之敵,野鮮流亡,而朝有綱紀,則過此以往,複奚事哉?志大而求盈,則貪荒遠之功;心滿而自得,則偷晏安之樂;所願者在是,所行者及是,所成者止是,複奚事哉?邪佞進,女寵興,酣歌恒舞,而曰與民同樂;深居晏起,而曰無為自正。進厝火積薪之說者,無可見之征;抱蟻穴金堤之慮者,被苛求之責。智淺者不可使深,志小者不可使大,度量有涯,淫溢必汎,蓋必然之勢矣。

  是以古之聖王,後治而先學,貴德而賤功,望之天下者輕,而責之身心者重,故耄修益勤,死而後已,非以為天下也,為己而已矣。為己者,功不欲居,名不欲立,以天子而無殊于嚴穴之士,志日專,氣日斂,欲日憺忘,心日內守,則但患其始之未正也,師保任之也;不患其終之不永也,無可見之功勳,則無告成之逸豫也。唐以功立國,而道德之旨,自天子以至於學士大夫置不講焉,三君之不終,有以夫!

  〖一九〗

  大義不可易,顯道不可誣,苟且因仍,無能改者,不容終隱于人心,而不幸發自德薄望輕之日,又或以纖曲邪妄之說附會之,遂以不伸于天下,君子之所重歎也。

  商、周之德,萬世之所懷,百王之所師也。祚已訖而明禮不可廢,子孫不可替,大公之道也。秦起西戎,以詐力兼天下,蔑先王之道法,海內爭起,不相統一,殺掠相尋,人民無主,漢祖滅秦夷項,解法綱,薄征徭,以與天下更始,略德而論功,不在湯、武下矣。漢祚既終,曹魏以下二百餘年,南有司馬、劉、蕭、陳氏,皆竊也;北有五胡、拓拔、宇文,皆夷也;隋氏始以中原族姓一天下,而天倫絕,民害滋,唐掃群盜為中國主,滌積重之暴政,予兆民以安,嗣漢而興,功亦與漢埒等矣。

  天下之生,一治一亂,帝王之興,以治相繼,奚必手相授受哉!道相承也。若其亂也,則天下無君,而治者原不繼亂。故夏之末造,有韋、顧、昆吾,乘暴君而霸;殷之將殄,崇、密攘臂而爭;周之已衰,六國、疆秦、陳涉、項籍,挾兵以逞;漢之已亡,曹、吳、司馬、劉、蕭、陳、楊、五胡、索虜、宇文,割裂僭號,皆彗孛之光,前不繼西沒之日,後不啟東生之月者也。若以一時僭割、乘郤自雄者,可為帝王授受之統系,則三檗、崇、密,可為商、周之所紹嗣矣,而豈天之所許、人之所懷哉?

  王者褒崇先代,隆其後裔,使修事守,待以賓客,豈曰授我以天下而報其私乎?德足以君天下,功足以安黎民,統一六寓,治安百年,複有賢子孫相繼以飾治,興禮樂,敷教化,存人道,遠禽獸,大造於天人者不可忘,則與天下尊之,而合乎人心之大順。唐欲法古帝王之德意,祟三恪之封,自應以商、周、漢為帝王相承而治之緒,是不易之大義,不誣之顯道也。

  自武德至天寶,百餘年矣,議禮之臣,無能昌言以釐正,猶奉拓拔、宇文犬羊之族、楊氏悖亂之支、為元後父母之淵源,何其陋也!天寶九載,乃求殷、周、漢後立為三恪,而廢拓拔、宇文、楊氏之封,雖曰已晚,堂堂乎舉久湮之墜典,立百王之準則,亦偉矣哉!乃非天子所能念也,非大臣所能正也,非儒者所能議也,而出於人微言輕之崔昌。又以以王代火,五德推遷,襲鄒衍之邪說參之。為儒如衛包者,抑以「四星聚尾」無稽之言為征,不能闡元德顯功、民心天理之秩序以播告來茲者為永式,主之者又李林甫也。故林甫死,楊國思之黨又起而撓之,後此弗能伸其義者;聖帝明王之祀陰,永絕於世,不亦陽乎!

  唐之既亡,朱溫以盜,朱邪、臬捩雞以夷,劉知遠、郭威瑣瑣健兒,瓜分海內,而僅據中州,稱帝稱王,賤于丞尉:至宋而後治教修明,賢君相嗣,以為天下君師。是于周、漢與唐,猶手授也。曾不能推原治統,自躋休美;而以姑息之恩,獨崇柴氏。名儒林立,此議無聞,大義隱,顯道息,垂及劉伯溫、宋景濂,不復知有乾坤之綱紀,弗能請求劉、李、趙氏之裔以作賓于王家,曾李林甫之弗若,豈非千古之遺憾哉?雖然,人紀不容終絕,王道不容永弛,豪傑之士申其義,明斷之主決於行,夫豈難哉?敬以俟之來哲。

  〖二〇〗

  秀者必士,朴者必農,僄而悍者必兵,天與之才,習成其性,不可移也,此之謂天秩,此之謂人官。帝王之所以分理人物而各安其所者,此而已矣。

  唐之府兵,世著于伍,垂及百年,而違其材質,強使即戎,於是而中國無兵。安祿山以蕃騎渡河,人無人之境,直叩潼關,豈中原之民一皆肥弱,無可奮臂以興邪?顏魯公一振于平原,旬日之閑,而得勇士萬餘人,於是盧全誠于饒陽,李奐於河閑,李隨于博平,而顏常山所收河北義旅凡二十餘萬,張唯陽所糾合于雍邱者一日而得數千人,皆蹀血以與賊爭死命。斯固三數公忠勇之所激,而豈此數十萬比屋之民,皆養憤填胸、思拯國難者乎?僄輕鷙悍之材,誠思得當以自效,不樂於負耒披蓑,寧忘身以一逞,其材質不任農而任兵,性以成、情以定也。然則拘府兵之故紙,疑彍騎為虛文,困天下材勇於隴首,蕩泆遊閑,抑不收農民之利者多矣。違其性,棄其長,強其短,徒弱其兵,複窳其農,唐安得有兵與民哉?

  唯其不能收天下之材勇以為國用,故散在天下,而天下皆得以收之,忠者以之效其忠,邪者以之黨其邪,各知有所募之主帥,而順之與逆,唯其馬首是瞻,於是乎藩鎮之勢成,而唐雖共主,亦與碁立以相敵。延及五代,天下分崩,互相吞滅,固幽、燕叛逆之所倡,抑河北、山東義兵之所啟也。若夫高仟芝、封常清迫而募於兩都者,則市井之罷民,初不足為重輕者也。民懲府兵之害,聞召募出於朝廷,則畏一登籍而貽子孫之禍,固不如河北、山東、雍、睢牧守之號召,人樂於就而能得其死力也。

  宰天下者,因其可兵而兵之,因其可農而農之,民不困,兵不枵,材武之士不為將帥所私畜,而天下永定。因天也,因人也,王道之所以一用其自然也。

  二一李萼說顏魯公陳清河之富雲:「有布三百餘萬疋,帛八十餘萬疋,錢二十余萬緡,糧三十余萬斛,

  甲兵五十餘萬事。」一郡之積,充牣如此,唐之富可知矣。唐之取民,田百畝而租二石,庸調絹六丈、綿四兩而止。宇文融、韋堅、王鉷、楊慎矜雖雲聚斂,未嘗有額外之征也。取民之儉如此國儲之富如彼,其君若臣又未嘗修蟋蟀葛屨之風,方且以多聞矣。繇此觀之,有天下者,豈患無財哉?憂貧者,徒自夏而益其貧耳。

  夫大損於民而大傷于國者,莫甚于聚財于天子之藏而枵其外,窘百官之用而削於民,二者皆以訓盜也;盜國而民受其傷,盜民而國為之乏矣。輦天下之金粟錢貨於內帑,置之無用之地,積久而不可用,愈積愈宂,而數不可稽,天子莫能問也,大臣莫能詰也,則一聽之宦豎戚畹及主藏之奸胥,日竊月匿,以致於銷耗;且複以有為無,欺嗣君之闇,而更加賦以殫民之生計,是盜國而民傷也。有司無可贍之用,不得不為因公之科斂,以取足於民,於是而蔽上以盜民者,相習為故;且有司之科斂者一,而奸吏猾胥以及十姓百家之魁長乘之而交相為盜,官盜一,而其下之層累以相剝者不但二也;民乃急其私科,緩其正稅,逋欠頻仍以徼幸於恩貸,匿田脫戶,弊百出以欺朝廷,而歲之所人,十不得五,是盜民而因以乏國也。

  唐散積於州,天下皆內府,可謂得理財之道矣。已散之於天下,而不系之于一方,則天子為天下措當然之用,而天下皆為天子司不匱之藏,有司雖不保其廉隅,而無所藉口於經用之不貲,與奸胥猾吏相比以橫數于貧民,而民生遂矣。官守散而易稽,不積無用以朽蠹,不資中貴之隱竊,而民之輸納有恆,無事匿田脫戶,縱奸欺以墜樸氓而虧正供,則國計裕矣。故天寶戶口之數,古今莫匹,兵興之初,州縣財餘於用,非地之加廣、生之加蕃也,非虐取於民、倫吝於用也。散則清、聚則漏,昭然易見之理,自宋以來,弗能察焉;富有四海而患貧,未有不以貧亡者也。

  〖二一〗

  天子出奔以避寇,自玄宗始。其後代、德、僖三宗凡四出而卒返,雖亂而不亡。平陽之青衣行酒,五國之囚系終身,視此何如邪?春秋傳曰:「國君死社稷,正也。」國君者,諸侯之謂也,棄其國,寓於他人之國,不得立宗廟、置社稷,委天子之命,絕先祖之祀,殄子孫之世,不若死之愈矣。諸侯之侯度固然,非天子之謂也。自宋李綱始倡誤國之說,為君子者,喜其詞之正,而不察春秋傳大義微言之旨,欲陷天子于一城而棄天下,乃以終滅其宗廟之血食。甚矣!持一切之論者,義不精,學不講,見古人之似而迷其真,以誤天下有餘矣。

  天子有,天下之望也,前之失道而致出奔,誠不君矣;而天下臣民固倚以為重,而視其存亡為去就;固守一城,而或死或辱於寇賊之手,於是乎寇賊之勢益張,而天下臣民若喪其首,而四支亟隨以僕。以此為正,而不恤四海之淪胥,則幽王之滅宗周,元帝之斬梁祀,可許以不辱不偷之大節乎?天子撫天下而為主,都京師者,其擇便而安居者爾。九州莫非其土,率土莫非其人,一邑未亡,則猶奉宗祧於一邑,臣民之望猶系焉,弗難改圖以光復也。而以匹夫硜硜之節,輕一死以瓦解天下乎?

  嗚呼!非徒天子然也。郡縣之天下,守令為天子牧民,民其所司也,士非其世守也。祿山之亂,守州郡者,如郭納、達奚珣、令狐潮之流,望風納款,乃至忠貞如顏果卿、袁履謙、張巡者,亦初受脅迫而始改圖,困守孤城而不知變計,幾陷於逆,莫能湔滌。力不能如顏魯公之即可有為也,則何如潔身以避之,徐圖自效可也。身居危困之外,自有餘地以致身盡瘁;而濡忍不決,勢迫神昏,自非與日月爭光之義烈、「艮其限,厲熏心」,亦危矣哉!不保其終無玷也。故守令無三軍之寄,而以失城坐大辟,非法也。去亦死,守亦死,中人之情,畏死其恒也,迫之以必死,則唯降而已矣,是敺郡邑以從逆也。故曰非法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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