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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玄宗(3)


  〖一二〗

  一議也,而以私與其閑,則成乎私而害道。唐、宋以下所稱持大體、務遠圖之大臣,未有不雜公私以議國事者,故忮主奸臣倒持之以相撓而相脅。

  玄宗與宰相議廣州刺史裴伷先之罪,張嘉貞請杖之,張說曰:「刑不上大夫,為其近於君也,且所以養廉恥也。」其言韙矣,允為存國體、勸臣節之訏謨矣。既而又曰:「宰相時來則為之,大臣皆可笞辱,行及吾輩。」此與宋人「勿使人主手滑」之說同。苟懷此心以倡此說,傳之上下,垂之史策,人主將曰:士大夫自護其類以抗上而避害,蓋古今之通習,其為存國體、獎士節,皆假為之辭,不可信也。賈誼以不辱貴大臣諫文帝,亦與說略同,而誼以新進小臣,非絳、灌之伍,自可昌言而無諱。說懷「行及我輩」之心,與同官噂遝以語,則不可令人主聞,而開後世臣主猜防之釁。念一移而言隨得咎,過豈在大哉?

  且夫士之可殺不可辱者在己也,非挾持以覬上之寬我於法也。居之以淡泊,行之以寧靜,絕賄賂之門,飭子弟之汰,謝遊客之邪,息黨同之爭,卓然於朝右,而奚笞辱之足憂?誠有過也,則引身以待罪;言不庸也,則辭祿以歸耕。萬一遇昏暴之主,觸婦寺權奸之忌,而辱在不免,則如高忠憲攀龍之池水明心,全肢體以見先人於地下。又其不幸,固義命之適然,雖辱而榮者。規規然計及他日之見及,而制人主以不我辱,士大夫有門庭,而君不能有其喜怒,無怪乎暴君之益其猜忌,偏以其所不欲者加之也。說自詡其識之及遠,而自君子觀之,何以異于胥史之雄,鉗制其長吏為不可拔之根株也乎?

  天下之公理,以私亂之,則公理奪矣。君臣之道喪,唐、宋之大臣自喪之也。於是而廷杖詔獄之禍,燎原而不可撲矣。

  〖一三〗

  春秋紀晉盟諸侯于商任,以錮欒氏,譏其不能撫有,而又重禁之于人國,為已甚也。封建之天下,國各私其人,去其國則非其人,於是而有封疆之界以域之。而碩鼠之詩曰:「逝將去女,適彼樂士。」亦挾去以抗其君。上下交相疑貳,衰世之風,不可止矣。

  天下而一王矣,何郡何縣而非一王之土?為守令者,暫相事使而固非其民,民無非天子之民也。土或瘠而不給於養,吏或虐而不恤其生,政或不任其土之肥瘠,而一概行之,以困其瘠,於是乎有去故土、脫版籍而之於他者。要使耕者耕、工者工、賈者賈,何損於大同之世,而目之曰逃人,有司者之詖辭也,惡足聽哉?

  民不可使有不服籍者也,客勝而主疲,不公也;而新集之民,不可驟役者也。生未定而力不堪也。若夫撿括之而押還故土,尤苛政也。民不得已而遠徙,抑之使還,致之死也。開元十年,敕州縣安集逃人,得之矣,特未問其所以安集之者奚若也。安集之法,必令供所從來,而除其故籍,以免比閭宗族之代輸,然後因所業而徐定其賦役,則四海之內,均為王民,實不損,而逃人之名奚足以立乎?

  然則邑有逃亡,可罪其守令乎?曰:未可也。地之肥磽,既其固然矣;征徭之繁簡,所從來者非一日也。轉徙多,則相其陂池堤防之便而化其土,問其徭役墮積之敞而平其政,非守令之能專,乃撫治大臣所任也。邑多新附之民,可賞其守令乎?曰:未可也。守令之賢不肯,能及於版籍之民,而不能加之新附,若其以小惠誘人之來徙者,又非法之所許也。無曠土,無曠民,解法禁以任所在,而土者仕、農者氓,安集之令,猶為贅設也乎!

  〖一四〗

  唐多才臣,唯其知通也。裴耀卿之於漕運,非可為萬世法者乎?壅水以行舟,莫如易舟以就水;冒險以求便,莫如囚時而避險;徑行以求速,莫如轉遞以相續。江河各一其理,南北舟工各一其習,水之漲落各一其時,舟之大小各一其制。唯不知通也,以一舟而歷數千里之曲折,崖闊水深,而限之以少載;灘危磧淺,而強之以巨艘;於是而有修閘之勞;撥淺之擾,守凍之需遲,決陽之阻困;引洪流以蝕地,亂水性以逆天,勞攰生民,縻費國帑,強遂其徑行直致之拙算,如近世漕渠,曆江、淮、汶、泗、河、濟、漳、沽,曠日持久,疲民耗國,其害不可勝言,皆唯意是師,而不達物理者也。

  於天下之務者,因天之雨暘,就地之險易,任人之智力,為其所可為,不強物以自任;則以理繁難、試艱危、通盈虛、督偷窳、禁盜侵,無不勝也,自宋以後,議論猥多,而不可用者,唯欲以一切之術,求勝於天時、人事、物力,而強以從己而已矣。唯唐有才臣,方之後世,何足述哉!

  〖一五〗

  帝王立法之精意寓於名實者,皆原本仁義,以定民志、興民行,進天下以協於極,其用隱而化以神,固不在封建井田也。井田封建,因時而為一切之法者也。三代貢舉之法不傳,唯周制之散見者,有大略之可考。任以其職,正以其名,寓其納民於善之心,使習之而相因以興行,且以昭示人君君師天下,非徒會計民產以求利用,故領之以司徒;而塚宰宗伯不偏任焉。其意深遠,雖百世可師也。

  夫貢舉者,一事而兩道兼焉。選天下之才,任天下之事,以修政而保國寧民,此一道也。別君子于小人,榮之以爵,養之以祿,俾天下相勸於善,而善者不抑,不善者以悛,此又一道也。兩俱道,而勸民以善之意,尤聖人之所汲汲焉。人勸于善,國以保,民以寧,此本末之序也。故塚宰者,任治者也,宗伯者,任已登已進之賢才,修其軌物者也;而進賢之職,一任之司徒。徒之為言,眾也,合君子野人而皆其司;司君子之教,以立野人之則,而天下萬有之眾庶,皆仰沐風化以成諴和。徒豈易司者哉?乃其鼓之、舞之、揚之、抑之,不待刑而民自戒,不待禮而民自賓,則唯操選舉之權,以為之樞機,一授之司徒,而天下咸諭天子之心,曰:上之使牧我養我而疆理我者,莫匪欲吾之善,而咸若于君子之道也。故選舉領于司徒,其措意之深切而弘通,誠萬世不易之至道與!

  唐之舊制,貢舉掌於考功,是但為官擇人,而非求賢於眾矣。開元二十四年,改以授禮部侍郎,是以貢舉為緣飾文治之事,而浮華升進,民行不興矣。風俗之陵夷,暗移於上之所表著,而不知名之所存,實之所趨,未有爽焉者也。自貢舉不領于司徒,而貢舉輕,一人之予奪私,而兆民之公理廢矣。自司徒不領貢舉,而司徒輕,但為天子頭會箕斂之俗吏,而非承上天協君敘倫之天秩矣。士競於浮華,以棄其實行;民迫於賦役,以失其恒心。一分職在事之閑,循名責實,治亂之大司存焉。良法改而精意亡,孰複知先王仁義之大用,其不苟也如此乎!善師古者,凡此類勿容忽焉不察也。其他因時隨士以立一切之法者,固可變通以行其化裁者也,而又何成法之必仿乎?

  〖一六〗

  李林甫之譖殺太子瑛及二王,為壽王地也。武惠妃薨,壽王寵漸衰,而林甫欲樹私恩、怙權勢,志終不移,謀之愈很,持之愈堅,凡可以熒惑主聽、曲成邪計者,尤劇于惠妃未死之前,以其為己死生禍福之樞機也,可以得當者,無所不用。然而玄宗終以忠王年長好學,聞高力士乘閑片言,儲位遂定,林甫莫能置一喙焉。繇此觀之,奸邪自詡得君,劫廷臣以懼己,其誇誕無實之伎倆,概可知矣。

  非徒玄宗中載未甚淫昏也,即極闇懦之主,一聽奸臣之然然否否而唯其牽曳,亦情之必不能而勢之不可得者。且奸臣孤媚以容身,抑豈若董卓、高澄威脅上以必徇己志而俾君懟怨哉?唯探其意之所欲為于前,秘其事之所自成於後,舉凡其君之用舍從違,皆早測而知其必爾,乃以號於眾曰:天子固未然而吾能使之然也。恩者其恩,威者其威,群工百姓待命于敕旨既下之餘,不得親承顧問,則果信恩威之出於奸臣,而人主唯其牽曳,乃以恐喝天下,籠絡而使歸己,雖有欲斥其奸者,弗敢發也。

  然則苟有忠智之士,知其術之僅出乎此,則以武氏之悍淫,周、來、侯、索之驟銜天憲,諸武、二張之密侍內廷,而攻擊者弗傷,按殺者無憚,直言請斥遠之者反見任使,況其亂非武氏之世,猶可與言者乎?特患無明理察情之士,灼見而不惑耳,豈果有不可拔之勢哉?惡之、恨之、疑之、畏之,私議於下,徒罹於禍以瘖死屠門,奸邪之所以益逞,忠真之所以益替,人君之所以益迷,可勝悼哉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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