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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肅宗(1)


  〖一〗

  肅宗自立于靈武,律以君臣父子之大倫,罪無可辭也。裴冕、杜鴻漸等之勸進,名為社稷計,實以居擁戴之功取卿相,其心可誅也。史稱顏魯公頒赦書于諸郡,河南、江、淮知肅宗之立,徇國之志益堅,若以此舉為收拾人心之大計,豈其然乎?

  玄宗之召亂也,失德而固未嘗失道也。淫荒積于宮闈,用舍亂於朝右,授賊以柄而保寇以滋,斁倫傷教,誠不足以任君師、佑下民。而誅殺不淫,未嘗如漢桓、靈之搒掠,宋哲、徽之竄逐也;賦役不繁,未嘗如秦之築長城、治驪山,隋之征高麗、開汴渠也。天不佑玄宗,而人不厭唐德,祿山以凶淫狂奰之胡雛,縣軍向闕,得志而驕,無終日之謀以固其勢,無錙銖之惠以餌其民,蟪蛄之春秋,人知其速隕,豈待靈武之詔,始足動天下以去逆效順哉?

  雖然,肅宗不立,而天下抑有不可知者。幸而不然,人不知其變之必至耳。國雖不固,君雖不令,未有一寇甫興而即滅者,秦之無道,陳涉不能代之以興,況唐立國百年,民無荼毒,天寶之富庶甲乎古今,豈易傾哉?而有不可知者,亂者,所以召亂也;止亂者,尤亂之所自生也。袁、曹討董卓,而漢亡于袁、曹;劉裕誅桓玄,而晉亡于劉裕;禍發而不戰,惡知其極?定之不早,意外之變繼起,而天下乃以分崩,是則安、史雖平,唐尤岌岌也。

  于稽其時,玄宗聞東京之陷,既欲使太子監國矣;其發馬嵬,且宣傳位之旨矣。乃未幾而以太子充元帥,諸上分總天下節制,以分太子之權。忽予忽奪,疑天下而召紛爭,所謂一言而可以喪邦者在此矣。盛王琦、豐王珙,皆隨駕在蜀;吳王祗、虢王巨,皆受專征之命;永王璘之出江南,業已抱異志而往;是蕭梁骨肉分爭之勢也。河北、雍、睢之義旅,罔測所歸;河西李嗣業,且欲保境以觀釁;安西李棲筠,愈遠處而無這從;李、郭雖心王室,且斂兵入井陘,求主未得而疑;同羅叛歸,結諸胡以內窺,僕固玢敗而降之為內導,以掣河東、朔方之肘;此漢末荊、益,西晉河西之勢也。使一路奮起討賊,而諸方不受其統率,則爭競以生;又李克用、朱全忠不相下之形也。諸王各依一鎮以立,諸鎮各挾之以為名;抑西晉八王之禍也。居今驗古,不憂安、史之不亡,而亡安、史者即以亡唐。托玄宗二三不定之命,割裂以雄長於其方,太子雖有元帥之虛名,亦惡能統一而使無參差乎?玄宗之猶豫不決,吝以天下授太子,不盡皆楊氏銜士之罪也,其父子之閑,離忌而足以召亂久矣。

  肅宗亟立,天下乃定歸於一,西收涼、隴,北撫朔、夏,以身當賊,而功不分于他人,諸王諸帥無可挾之勳名以嗣起為亂,天未厭唐,啟裴、杜之心,使因私以濟公,未嘗不為唐幸也。蓋肅宗亦未嘗不慮此矣,而非冕、鴻漸之所能及也。肅宗自立之罪無可辭,而猶可原也。冕、鴻漸斁大倫以徼擁戴之功,唐雖繇之以安,允為名教之罪人,惡在心,奚容貸哉?

  〖二〗

  李長源閑關至靈武,肅宗命為相而不受,以白衣為賓友,疑乎其潔身高尚也,而其後曆仕中外,且終相德宗矣,此論者所未測也。抑而下之,則譏其無定情,始以賓友自尊,而終喪其所守。推而高之,則謂其鄙肅宗之乘危自立,紊大倫而恥與翼戴之列。夫長源志深識遠,其非始自尊而終耽寵祿也明甚。若鄙肅宗之自立,則胡為冒險閑行以參帷幄,既與大謀,又惡可辭推戴之辜邪?夫長源之辭相,乃唐室興亡之大機,人心離合、國紀張弛之所自決,悠悠者足以知之?

  玄宗之幾喪邦也,惟其以官酬功,而使祿山懷不得宰相之忿,讎忮廷臣,怨懟君父,而逞其毒。玄宗出奔,肅宗孤起於邊陲,以待匡救於群臣。于斯時也,人競乘時以布高位,而不知所厭止者也。凡天下一敗而不能復興之禍,恒起於人覬貴寵而輕爵位。貴寵可覬,則賢不肖無別,而賢者不為盡節;爵位既輕,則勸與威無以相繼,而窮於勸者怨乃以生長源知亂之必生於此也,故玄宗知其才欲官之,而早已不受,抑知必反此而後可以立功也,故肅宗與商報功之典,而曰「以官賞功,非才則廢事,權重則難制,莫若疏爵土使比小郡,而不可輕予以宰相之名」唯然,猶恐同功共事之人,侈望之積習不化,故己以東宮之友,倚任之重,聯鑣對榻之隆,而居然一布衣也;則人不以官位為貴而貴有功,不以虛名為榮而榮有實,天寶濫竽之敝政,人恥而不居,而更始「羊頭關內」、高緯「鷹大儀同」敗亡之覆軌,不復蹈焉。

  嗚呼!此長源返極重之勢,塞潰敗之源,默挽人心、掛危定傾之大用,以身為鵠,而收復之功所自基也。深矣遠矣,知之者鮮矣。以示人臣遇難致身、非貪榮利之大節,以戒人主邂逅相賞、遽假威福之淫施,不但如留侯智以全身之比也。其後充幕僚、刺外州、而不嫌屈,馴至德宗之世,始以四朝元老任台鼎之崇,進有漸也,士君子登用之正,當如此爾。昭然著見而人不測,乃疑其詭祕無恒也。吳聘君一出山而即求枚蔔,視此能勿慚乎?

  〖三〗

  自唐以上,財賦所自出,皆取之豫、兗、冀、雍而已足,未嘗求足于江、淮也。恃江、淮以為資,自第五琦始。當其時,賊據幽、冀,陷兩都,山東雖未盡失,而隔絕不通,蜀賦既寡,又限以劍門、棧道之險,所可資以贍軍者唯江、淮,故琦請督租庸自漢水達洋州,以輸於扶風,一時不獲已之計也。乃自是以後,人視江、淮為腴士,劉晏因之輦東南以供西北,東南之民力殫焉,垂及千年而未得稍紓。嗚呼!朝廷既以為外府,垂腴朵頤之官吏,亦視以為羶場,耕夫紅女有宵匪旦,以應密罟之誅求,乃至衣被之靡麗,口實之珍奇,苛細煩勞以聽貪人之侈濫,匪舌是出,不敢告勞,亦將孰與念之哉!

  自漢以上,吳、越、楚、閩,皆荒服也。自晉東遷,而江、淮之力始盡。然唐以前,姚秦、拓拔、宇文,唐以後,自朱溫以迄宋初,江南割據,而河雒、關中未嘗不足以立國。九州之廣,豈必江濱海澨之可漁獵乎?祖第五琦、劉晏之術者,因其人惜廉隅,畏鞭笞,易於弋取,而見為無盡之藏。竭三吳以奉西北,而西北坐食之;三吳之人不給饘粥之食,抑待哺於上游,而上游無三年之積,一罹水旱,死徙相望。乃西北蒙坐食之休,而民抑不為之加富者,豈徒天道之虧盈哉?坐食而驕,驕而佚,月倍三釜之餐,上無再易之力,陂堰不修,桑蠶不事,舉先王盡力溝洫之良田,聽命於旱蝗而不思捍救,仍饑相迫,則夫削妻骸,弟烹兄肉,其疆者彎弓馳馬以殺奪行旅,而猶睥睨東南,妬勞人之采梠剝蟹也。誰使之然,非偏困東南以驕西北者縱之而誰咎邪?驕之使橫,佚之使惰,貪欲可遂,則笑傲以忘所自來;供億不遑,則忮忿而狂興以逞。其野人惡舌暗惡,以脅羸懦之馴民;其士大夫氣湧膽張,恫喝以淩衣冠之雅士。於是國家無事,則依中涓、附戚裡而不惜廉隅;天下有虞,則降盜賊、戴夷狄而不知君父;何一而非坐食東南者之教猱豢虎,以使農非農、士非士,日漸月靡,俾波逝而無回瀾哉?

  冀土者,唐堯勤儉之餘澤也;三河者,商家六百載奠安之樂土也;長安者,周、漢之所久安而長治也。生於此遂,教於此敷,一移其儲偫之權于江介,而中原幾為無實之土。第五琦不得已而偶用之,害遂延於千載。秉國之均,不平謂何。非均平方正之君子,以大公宰六合,未易以齊五方而綏四海。邵康節猶抑南以伸北,亦不審民情天化之變矣。

  〖四〗

  制治於未亂,保邦于未危,乃可以為天子之大臣。易曰:「其亡!其亡!系于苞桑。」九四捍禦之功,不如上九之豫防,足以傾否,九五之不亡,上九系之也,李長源當之矣。

  其與肅宗議功臣之賞,勿以官而以封邑,故賊平而無挾功以逼上之大臣,此之謂保邦于未危。不然,則如劉裕之誅桓玄、李克用之驅黃巢,社稷隨之以傾矣。

  其諫肅宗以元帥授廣平、勿授建寧也,故國儲定而人心一。全二王兄弟之恩,息骨肉猜疑之釁,此之謂制治於未亂。不然,則且如太宗宮門流血之慘,玄宗、太平搆禍之危,家國交受其傷矣。

  太原之起,秦王謀定而乃以告:韋氏之誅,臨淄不告相王而行;非適非長而獨建大功,變起宮庭,高祖、睿宗亦無如之何也,非君父之舍適長而授庶少以權也。使肅宗以元帥授建甯,則業受命於己矣,是他日之爭端,肅宗自啟之也。乃肅宗之欲命建寧,非有私寵之情,以建甯英果之姿,成功較易,則為當日平賊計者,固得命帥之宜,廷臣自以為允。乃長源於圖功之始,豫計未有之隙,早塗土以泯其跡,決之一言,而亂萌永塞,所貴于天子之有大臣者,唯此而已矣。事已舛,禍已生,始持正以爭於後,則雖以身殉,國家不蒙其佑,奚足賴哉?

  且夫逆賊有必亡之勢,諸將有克敵之能,廣平雖才讓建寧,亦非深宮豢養無所識知者也。假元子之寵靈,為將士先,自可制賊之死命,無待建寧而始勝其任,長源知之審矣。廣平為帥,兩京旋複,亦非拘名義以隳大功。知深慮遠,與道相扶,仁人之言其利溥,此之謂也。故曰必如是而後可以為天子大臣也。

  〖五〗

  借援夷狄,導之以蹂中國,因使乘以竊據,其為失策無疑也。然而有異焉者,情事殊,而禍之淺深亦別焉。

  唐高祖知突厥之不可用,特以孤梁師都、劉武周之黨,不得已從劉文靜之策,而所借者僅五百騎,未嘗假以破敵也,故乍屈而終伸。渭上之役,太宗能以數騎卻之,突厥知我之疆而無可挾以逞也,故其禍尤輕。

  石敬瑭妄幹大位,甘心臣虜,以逞其欲,破滅後唐者,皆契丹之力也;受其冊命,為附庸之天子,與宋之借金亡遼、借元亡金,胥仰鼻息於匪類,以分其濡沫,則役已操我之存亡生死而唯其吞吸者也,故其禍尤重。

  肅宗用朔方之眾以討賊收京,乃唯恐不勝,使僕固懷恩請援回紇,因脅西域城郭諸國,徵兵入助,而原野為之蹂踐;讀杜甫擬絕天驕、花門蕭瑟之詩,其亂大防而虐生民,禍亦棘矣。嗣是而連吐蕃以入寇,天子為之出奔,害幾不救。然收京之役,回紇無血戰之功,一皆郭汾陽之獨力,唐固未嘗全恃回紇,屈身割地以待命也。則愈於敬瑭遠矣,有自立者存也。

  夷考其時,西京被陷,而祿山留雒,不敢入關,孫孝哲、安守忠、李歸仁、張通儒、田乾真之流,日夜縱酒宣淫而無戰志,索民財,人皆怨憤,顒首以望王師,薛景仟破賊於扶風,京西之威已振,畿內豪傑殺賊應官兵者四起,肅宗既擁朔方之眾,兼收河西、安西之旅,以臨欲潰之賊,複何所藉於回紇而後敢東向哉?此其故有二,皆情勢之窮,慮不能及于遠大也。

  其一,自天寶以來,邊兵外疆,所可與幽、燕、河北並峙者,唯王忠嗣之在朔方耳。玄宗自削其輔,奪忠嗣而廢之,奉忠嗣之餘威收拾西陲者,哥舒翰也。翰為祿山屈而稱病閒居,朔方之勢已不振,既且盡撤之以守潼關,而陷沒於賊。郭、李雖分節鉞,兵備已枵,固羅叛歸,又扼項背以掣東下之肘,故郭、李志雖堅,名雖盛,而軍孤且弱,不足壓賊勢於未灰。陳濤之敗,繼以清渠,不得專咎房琯而謂汾陽之所向無前也。推其致弱之繇,玄宗失計於前,肅宗不能遽振於後,積弱乍興,不得不資回紇以壯士氣而奪賊膽,其勢然也。

  其一,肅宗已至鳳翔,諸軍大集,李泌欲分安西、西域之兵並塞以取幽、燕,使其計行,則終唐之世,河北跋扈之禍永消;而肅宗不從,急用回紇疾收長安者,以居功固位不能稍待也。其言曰:「切於晨昏之戀,不能久待,」徒飾說耳。南內幽居,父幾死于宦豎之手,猶曰功在社稷,晨昏之語,將誰欺乎?蓋其時上皇在蜀,人心猶戴故君,諸王分節制之命,玄宗且無固志,永王璘已有琅邪東渡之雄心矣。肅宗若無疾複西京之大勳,孤處西隅,與天下縣隔,海岱、江淮、荊楚、三巴分峙而起,高材捷足,先收平賊之功,區區適長之名,未足以彈壓天下也。故唯恐功不速收,而日暮倒行,屈媚回紇,縱其蹂踐,但使奏效祟朝,奚遑他恤哉?決遣燉煌王以為質而受辱於虜帳,其情然也。

  乃以勢言之,朔方之軍雖弱,賊亦散處而勢分,統諸軍向長安者凡十五萬,回紇六千耳,卒之力戰以破賊者,非回紇也,固愈于石敬瑭之全恃契丹,童貫、孟珙之僅隨虜後也,故回紇弗敢睥睨而乘之以奪中國。唯其情之已私,則奉回紇以制人,與高祖之假突厥而實不用者殊。是以原野受其荼毒,而僕固懷恩且挾之以入為寇難,非汾陽威信之能服疆夷,唐亦殆矣。

  故用夷者,未有免於禍者,用之有重輕,而禍有深淺耳。推其本原,劉文靜實為厲階,僅免於危亡,且為愚夫取滅之嚆矢,不亦悲乎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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