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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玄宗(2)


  〖六〗

  薑皎與誅逆之功,玄宗聞宋璟之諫,放之歸田,下制曰:「南陽故人,以優閑自保。」其于劉幽求、鍾紹京,胥此道也。徇國亦為其所可為者而已,過此未有不以召憎惡於明主者。若遇猜忍之君,則裡克、寧喜之服刑,亦其自取,而不可但咎其君之刻薄。明乎此,君知所以待有功之臣,臣知所以立節而全身矣。此篇疑有脫誤。

  〖七〗

  經國之遠圖,存乎通識。通識者,通乎事之所繇始、弊之所繇生、害之所繇去、利之所繇成,可以廣恩,可以制宜,可以止奸,可以裕國,而鹹無不允。於是乎而有獨斷。有通識而成其獨斷,一旦毅然行之,大駭乎流俗,而庸主具臣規目前之損益者,則固莫測其為,而見為重有損,如宋璟發太府粟及府縣粟十萬石糶之,斂民閑惡錢送少府銷毀是已。

  散粟於民,而取其值,疑不足以為仁之惠;君與民市,疑不足以為義之宜;以粟易錢而銷毀之,徒取值於民而無實於上,疑其病國而使貧;一旦為之,不可測而可駭,庸主具臣聞言而縮舌,固其所必然矣。以實求之,夫豈然哉?取值不有,而散十萬之粟於待食之人,不費之惠也;下積惡錢,將隨敝壞,上有餘粟,將成紅朽,而兩易之,制事之宜也。乃若大利於國者,則尤非淺見褊衷之所易知也。惡錢之公行於天下,奸民與國爭利,而國恒不勝,惡錢充斥,則官鑄不行;人情趨輕而厭重,國錢之不能勝私鑄久矣。惡錢散積於人閑,無所消歸,而欲人決棄之也,雖日刑人而不可止;發粟以收惡錢者,使人不喪其利而樂出之也。銷毀雖多未盡,而民見上捐十萬粟之值付之一炬,則知終歸泯滅而不肯藏,不數年閑,不待棄捐而自不知其何往矣。惡錢不行則國錢重,國錢重則鼓鑄日興,奸民不足逞,而利權歸一,行之十年,其利百倍十萬粟之資,暗償之而贏餘無算,又豈非富國之永圖乎?

  乃當其時,愚者不測也,吝者不決也,非玄宗之倚任,姚崇、蘇頲之協恭,則璟言出而訕笑隨之矣。司國計而知大體者之難;小人以環堵之識,惜目睫之錙銖,吝於出而急於納,徒以削民斂怨,暗耗本計於十年之後,而吮之如蜜,王安石之以病宋者此也。不耕而思獲,為盜而已,為乞而已;盜與乞,其可與託國哉!

  〖八〗

  黃帝正昏姻而父子定,周禮,父在為母服齊,以體黃帝之精義,而正性以節情,非聖人莫能制也。武氏崇婦以亢夫,而改為斬裡,於是三從之義毀,而宮闈播醜,禍及宗社。開元七年,敕五服並從禮傳,乃士大夫議論紛起,各從其意,迷先聖之典,逆時王之命,褚無量歏曰:「俗情膚淺,一紊其制,誰能正之?」傷哉!言之而無能知也,知之而無能信也,信之而無能從也,聖人不足以垂訓,天子不能以行法,天下之錮人心、悖天理者,莫甚于俗,莫惡於膚淺,而奸邪悖道者不與焉,有如是哉!

  奸邪悖逆之壞法亂紀也,其惡著,其辨不能堅,勢盡情窮,及身而止,無以亂天下後世也。俗則異是。其始為之倡者,亦懷奸耳,亦行邪耳,亦悖王章、逆天理、以逞其私耳;乃相沿而成,末流之氾濫,則見以為非而亦有其是也,見以為逆而亦有其順也。其似是而順乎人情者,何也?人莫不所溺而利以為歸也。夫人之用愛也易,而用敬也難;知情者眾,而知性者少;於養也見恩,而於德見憚;皆弱也。而不但此也。出而議禮於大庭,入而謀可否于妻子,於是而父之得與母同其尊親,亦僅存之法紀使然耳。不然,伸母以抑父,父齊而母斬,又豈非其所可為、所忍為者哉?於是親繼父而薄繼母,怙母黨以賊本支,茫然幾不知為誰氏之子。「何知仁義,以享其利者為有德」,猶且自詡孝慈以倡率天下,中國之不狄、人之不禽也,幾何哉?

  天性者,藏密者也,非引聞見以歸心、潛心以體性、順性以窮理者,不能喻也。膚淺以交於人倫,十姓百家浮動之志氣,違天理而與奸邪悖逆者之情相合,所必然已。故曰:惡莫大于俗,俗莫偷於膚淺。無量之歡,垂之千年,而帝王不能正,士大夫不能行,嗚呼!人道之淪亡,吾不知其所終已!

  〖九〗

  論魯莊公者曰:「母不可制,制其侍禦之人。」以此而事不順之父母,未盡善也,以施之不令之兄弟,則義正而恩全,道莫尚焉。舜使吏治象國,而不得暴其民,聖人亦如是而已。不謂玄宗之能及此也。駙馬都尉裴虛己私從岐王遊,挾圖識,坐流新州,離其婚,法嚴而無所貸;于岐王則不以此懷疑,而慰安之如故。夫虛己挾邪說以私交,而岐王客之,王豈無罪乎?而虛已之辟既伸,則游王門者鹹知畏忌。以生長深宮之帝子,居宦官宮妾之閑,旦歌夕飲以其邪心,固不待加威而自安侯服矣。

  無左吳、趙賢,則淮南不能謀逆,無宇文述、楊素,則楊廣不能奪嫡;無張公謹、尉遲敬德,則太宗不能殺兄;天下之亂,釀成於徼幸功名者之從臾者類然也。博望啟,而戾太子之項縣於湖城;天策開,而隱太子之血流於玄武;事成則禍及于國,不成則殃及於身。玄宗日游諸王於雞吹笛之閑,而以雷霆之威,亟施之挑激之小人,諸王保其令祚,王室無所震驚,不亦休乎!不能殛逐爚亂之奸,繼乃摧殘其同氣,睿宗所以縱竇懷貞而僅存一妹,終以傷心也。周公以頑民授管叔,固不如舜之與象以天子之吏治其國,而永保其恩也。故曰:「聖人人倫之至也。」法其一端,可以盡倫,可以已亂,堯、舜之道,人皆可學,亦為之而已矣。

  〖一〇〗

  漢之太守,去古諸侯也無幾,辟除賞罰兵刑賦役皆得以專制,而縣令聽命如其臣,故宣帝詔曰:「與我共天下者,其一千石乎!」太守之權重,則縣令之任輕,故天子詳于二千石之予奪,而治道畢舉矣。唐、宋以降,雖有府州以統縣,有稟承稽核之任,而誅賞廢置之權不得而專,縣令皆可自行其意以令其民,於是天下之治亂,生民之生死,惟縣令之仁暴貪廉是視,而縣令之重也甚矣。玄宗敕在京官五品以上、外官刺史四府上佐、各舉縣令,誠重之也。重之於舉之之始,必將以保任分功罪,其得也,但得文飾治具之士,葸弱免咎,而無以利民;其失也,舉主畏連坐之罰,而互相揜蔽以蓋其奸;則保舉之法,不足以肅官常、澤民生,固已。重之者,豈徒在選舉之日乎?

  夫縣令之任重矣,而其秩則卑,故後世多以為筮仕之官,才不才非有前效之可驗,欲先辨而使克副其職,雖具知人之鑒者未易也。然士當初受一命,初試一邑,苟非繇胥史異途而升,則其不畏清議、廿為敗類、以病國虐民者,固鮮矣。無以激之,其濁不懲;無以揚之,其清不展;軋于上官,其用不登;責以奔趨,其節不立;夫亦存乎上之所以用之者耳。重憲紀以糾其不若,則有所戒也;縣清要以待其拔擢,則有所勸也。成法之外,許以因地而便民,則權可任也;供頓驛遞之役,委之簿尉,而弗效褻役之勞,則節可礪也。夫然,則賢者志得,而不才者亦勉而自惜;若其尤不肖者,固比類相形,愆尤易見,持法以議其後,亦不患稂莠之難除矣。何事於未試之前,以不可保之始終繩薦舉者,而責以所難知哉?

  開元之制,乍行之以昭示上意之所重,可也;據以為法,而弊即在焉。重者,用之重也,非一選舉而可畢任賢養民之道也,用之重而治可幾矣。

  〖一一〗

  罷兵必有所歸,兵罷而無所歸,則為盜、為亂。張說平麟州叛胡,奏罷邊兵二十萬人,而天下帖然,蓋其所罷者府兵也,府兵故農人也,歸而田其田、廬其廬,父子夫婦相保于穹窒栗薪之閑,故帖然也。於是而知府兵之徒以毒天下而無救于國之危亂,審矣。

  說之言曰:「臣久在疆場,具知其情,將帥苟以自衛及役使營私而已。」夫民之任為兵者,必佻宕不戢、輕於死而憚于勞之徒,然後貪釃酒椎牛之利、而可任之以效死。夫府兵之初,利租庸之免,而自樂為兵,或亦其材勇之可堪也。迨其後著籍而不可委卸,則視為不獲已之役,而柔弱願樸者,皆垂涕就道以赴行伍。若此者,其鈍懦之材,既任為役,而不任為兵,畏死而不憚勞,則樂為役以避鋒鏑,役之而無不受命,驕貪之將領,何所恤而不役以營私邪?團隊之長役之矣,偏裨役之矣,大將役之矣,行邊之大臣役之矣;乃至紈袴之子弟、元戎之僕妾役之矣;幕府之墨客,過從之遊士,彈箏擊築、六博投瓊、調鷹飼犬之徒,皆得而役之。為兵者,亦欣然願為奴隸以偷一日之生。嗚呼!府兵者,惡得有兵哉?舉百萬井疆耕耨之丁壯為奴隸而已矣。縱遣歸田,如奴隸之得為良人,而何弗帖然邪?

  無彊悍不受役之氣,有偷安不恤役之情,因其有可役之資,而幸收其效役之利,行則役于邊臣,居則役於長吏,一時不審,役以終身,先世不謀,役及後裔,天下之苦兵也,不待矢石相加、骴骼不返、而後怨毒填胸矣。是張說所奏罷之二十萬人,無一人可供戰守之用,徒苦此二十萬之農民于奉拚除、執虎子、築毬場、供負荷之下。故軍一罷,而玄宗知其勞民而弱國也,而募兵分隸之議行,漸改為長從漸改為獷騎。窮之必變,尚可須臾待哉?而論者猶責玄宗、張說之改制異于古法,從事于君子之道以垂法定制而保國安民者,不宜如此之鹵莽也。

  所患者,法弊已極,習相沿而難革,雖與更張,害猶相襲。故自說罷邊兵而邊空,長從彍騎制未定而不收其用,邊將承之,畜私人,養番兵,自立軍府,以釀天寶之亂。蓋自府兵調戍之日,早已睥睨天下之無兵,而一旦撤歸,芻糧贏餘,唯其所為,而朝廷固莫之能詰也。數十年府兵之流禍,而改制之初受之,乃舉而歸過於召募,胡不度人情、循事理,而充耳塞目以任浮游之說輕談天下事邪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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