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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太宗(3)


  〖八〗

  魏征之折封德彝曰:「若謂古人淳樸,漸至澆譌,則至於今日,當悉化為鬼魅矣。」偉哉其為通論已。

  立說者之患,莫大乎忿疾一時之流俗,激而為不必然之慮,以鄙夷天地之生人,而自任以矯異;於是刻覈寡恩成乎心,而刑名之術,利用以損天地之和。荀卿性惡之說,一傳而為李斯,職此故也。且夫樂道古而為過情之美稱者,以其上之仁,而羨其下之順;以賢者匡正之德,而被不肖者以淳厚之名。使能揆之以理,察之以情,取僅見之傳聞,而設身易地以求其實,則堯、舜以前,夏、商之季,其民之淳澆、貞淫、剛柔、愚明之固然,亦無不有如躬閱者矣。唯其澆而不淳、淫而不貞、柔而疲、剛而悍、愚而頑、明而詐也,是以堯、舜之德,湯、武之功,以於變而移易之者,大造於彝倫,輔相乎天地。若其編氓之皆善邪?則帝王之功德亦微矣。

  唐虞以前,無得而詳考也,然衣裳未正,五品未清,昏姻未別,喪祭未修,狉狉獉獉,人之異於禽獸無幾也。故孟子曰:「庶民去之,君子存之。」舜之明倫察物,存唐、虞之民所去也,同氣之中而有象,況天下乎?若夫三代之季,尤歷歷可征焉。當紂之世,朝歌之沈酗,南國之淫奔,亦孔醜矣。數紂之罪曰「為逋逃萃淵藪」,皆臣叛其君、子叛其父之梟與豺也。至於春秋之世,弑君者三十三,弑父者三,卿大夫之父子相夷、兄弟相殺、姻黨相滅,無國無歲而無之,蒸報無忌,黷貨無厭,日盛於朝野,孔子成春秋而亂賊始懼,刪詩、書,定禮、樂,而道術始明。然則治唐、虞三代之民難,而治後世之民易,亦較然矣。

  封德彝曰:「三代以還,人漸澆譌。」象、鯀、共、歡、飛廉、惡來、楚商臣、蔡般、許止、齊慶封、魯僑如、晉智伯,豈秦、漢以下之民乎?子曰:「斯民也,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。」春秋之民,無以異於三代之始。帝王經理之余,孔子垂訓之後,民固不乏敗類,而視唐、虞、三代帝王初興、政教未孚之日,其愈也多矣。戰國之末,諸侯狂逞,辯士邪誣,民不知有天性之安,而趨於澆,非民之固然也。秦政不知而疾之如寇,乃益以增民之離叛。五胡之後,元、高、宇文駤戾相踵,以導民於澆,非民之固然也。隋文不知而防之若讎,乃益以增民之陷溺。逆廣嗣之,宣淫長侫,而後民爭為盜。唐初略定,夙習未除,又豈民之固然哉?倫已明、禮已定、法已正之餘,民且願得一日之平康,以複其性情之便,固非唐、虞以前茹毛飲血、茫然於人道者比也。以太宗為君,魏征為相,聊修仁義之文,而天下已貼然受治,施及四夷,解辮歸誠,不待堯、舜、湯、武也。垂之十餘世而雖亂不亡,事半功倍,孰謂後世之天下難興言仁義哉?

  邵子分古今為道、德、功、力之四會,帝王何促而霸統何長?霸之後又將奚若邪?泥古過高,而菲薄方今以蔑生人之性,其說行而刑名威力之術進矣,君子奚取焉?腥風扇,民氣傷,民心之待治也尤急,起而為之,如暑之望浴也,尤易於隋、唐之際哉,

  〖九〗

  太宗曰:「未能受諫,安能諫人。」此知本之論也。夫唯窮凶之主,淫虐無擇,則雖以虛衷樂善之君子,陳大公無我之言,而亦祗以危身;非此者,君之拒諫而遠君子,洵失德矣,諫者亦惡能自反而無咎哉?凡能極言以諫者,大抵其氣勝者也;自信其是,而矜物以莫及,物莫能移者也。其氣勝;則其情浮,自矜而物莫能移,則其理窒。上以事君,下以涖眾,中以交于僚友,可其所可,而否其所否,堅於獨行,而不樂物之我違;唯如是也,乃以輕寵辱、忘死生、而言之無忌。其賢者,有察理未精、達情未適之過,而執之也堅;其次則氣動而不收,言發而不止,攻異己而不遺餘力,以墮於媢忮,而傷物已甚;則人主且窺其中藏,謂是嘵嘵者之但求利己也。其言不可奪,而心固不為之感,奚望轉石移山於片語乎?

  惟虛則公,公則直;惟明則誠,誠則動;,能自受諫者,所以虛其心而廣其明也,諫者之能此者鮮矣。事上接下,其理一也。君不受諫,則令焉而臣民不從;臣不受諫,則言焉而天子不信。位不可恃,氣不可任,辯不可倚,理不可挾,平情好善、坦衷遜志者,早有以動人主之敬愛,而消僚友之疾忌,聖而周公,忠而孔明,用此道也。婞直予智,持一理以與當寧爭得失,自非舜、禹以芻蕘之道待之,其不以啟朋黨而壞國是也,難矣哉!

  〖一〇〗

  唯大人為能格君心之非。君心之非,亦易見也;所以格之者,天理民彝之顯道,人皆與知,亦易能也。然而斷之于大人之獨得,而諫諍之臣不足與焉,于魏征、馬周見之矣。君心無過,而過在事,則德不足而言有當,下逮於工瞽而言無不效。若夫心,則與心相取者也,心之有非,必厚自匿而求以勝物。進言者,其言是也,其人非也,其人雖無大非,而心不能自信,於是則匿非求勝者,將曰旁觀而言之,吾亦能為此言,試以此言於汝,汝固不受也。言還其言,而心仍其心,交相謫而祗益其怨惡。如能隱忍以弗怨惡足矣,奚望格哉?

  唐太宗不恤高祖之溫清視膳,處之卑湫之大安宮,而自如九成宮以避暑,嫁其女長樂公主,敕資送倍于長公主。此豈事之失哉?其憯不知恤者,仁孝忘於心也。馬周言之,魏征言之,皆開陳天理民彝之顯教,以思動其惻悱也。乃周言不聽,決駕以行,於征之言,則入謀之長孫皇后而後勉從,使後而如獨孤、武、韋也,征死矣。人自有父子,人自有兄弟,一念之蔽,忽焉不覺,直辭以啟之,以自親其親,豈難知而難從者乎?而二子者,君所信受者也,卒不能得此於君,則其故可思矣。征之起也,於羣盜之中,事李密而去之,事隱太子而去之;周則挾策幹主,余於才而未聞其修能之自潔者也;以此而欲警人子之心於不容已之媿疚,奚可得哉?

  夫大人者,苟以其言格君心之隱慝,賢主樂之,中主媿之,庸主弗敢侮之,何至以太宗之可與言而斥為田舍翁邪?不幸而遇暴主以殺身,亦比干之自靖自獻于先王,而非滕口說以聽凶人之玩弄,豈易言哉?大人者,正己而物正,己之正非一旦一夕之功矣。

  〖一一〗

  言治者而亟言權,非權也,上下相制以機械,互相操持而交讎其欺也。以儀、秦之狙詐,行帝王之大法,亂奚得而弭,人心風俗奚得而不壞哉?王伽之詐也,與李參朋奸而徼隋文之賞,唐太宗師之,以縱囚三百九十人,而三百九十人咸師參之智,如期就死。嗚呼;人理亡矣。好生惡死,人之情也,苟有可以得生者,無不用也。守硜硜之信,以死殉之,志士且躊躕而未決,況已蹈大辟之戮民乎?

  太宗之世,天下大定,道有使,州有刺史,縣有令尉,法令密而廬井定,民什伍以相保,宗族親戚比閭而處,北不可以走胡,南不可以走粵,囚之縱者雖欲逋逸,抑誰為之淵藪者?太宗持其必來之數以為權,囚亦操其必赦之心以為券,縱而來歸,遂以侈其恩信之相孚,夫誰欺,欺天乎?夫三百九十人之中,非無至愚者,不足以測太宗必赦之情,而徼幸以逃;且當縱遣之時,為此駭異之舉,太宗以從諫聞,亦未聞法吏據法以廷爭;則必太宗陰授其來歸則赦之旨於有司,使密諭所縱之囚,交相隱以相飾,傳之天下與來世,或驚為盛治,或詫為非常,皆其君民上下密用之機械所籠致而如拾者也。

  古所未有者,必有妄也;人所爭誇者,必其詐也。王道平平,言僻而行詭者,不容於堯、舜之世。蘇洵氏樂道之,曰「帝王之權」,惡烈於洪水矣。

  〖一二〗

  傳曰:「為人君而不知春秋之義,前有讒而不見,後有賊而不知。」春秋之義何義也?適庶明,長幼序,尊卑別,刑賞定,重農抑末,進賢遠奸,貴義賤利,端本清源,自治而物正之義也。知此,則讒賊不足以逞,而違此者之為讒賊,不待擿發而如觀火。舍是,乃求之告訐以知之,告讒告賊,而不知告者之為讒賊也,宜其迷惑失守,延讒賊於肘腋,而以自危亡也。

  人主明其義於上以進退大臣,大臣奉此義以正朝廷,朝廷飭此義以正郡邑,牧之有守令,覈之有觀察採訪之使,裁之有執憲之大臣,苟義明而法正,奸頑不軌者惡足以恣行而無忌;即有之,亦隱伏於須臾,而終必敗,奚事告訐乎?告訐興,則賞罰之權全移於健訟之匹夫,而上何貴有君,下何貴有執憲之臣哉?

  且夫為人告訐者,洵不道矣,而願樸柔懦之民,能奮起以與奸頑爭死命者,百不得一也。非夫險詖無憚之徒,惡有暇日以察人之隱慝,而持短長操必勝之術,以與官吏豪彊角逐。忘尊卑,輕禍福,背親戚,叛朋友,吏胥脅其長官,奴隸制其主伯,正春秋之義所斥為讒賊,必杜絕其萌者也。知其害而早絕之,則讒無不見,賊無不知,昭昭然揭日月以與天下相守於法紀,吞舟漏網之奸,其得容于政簡刑清之日者,蓋亦寡矣。太宗曰:「朕開直言之路,以利國也,上封事者訐人細事,當以讒人罪之。」而其時吏不殃民,民不犯上,韙矣哉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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