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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太宗(2)


  〖四〗

  旱饑而赦,以是仁民,非所以仁之也。太宗曰:「赦者,小人之幸,君子之不幸,」亦既知之矣;而貞觀二年以旱赦天下,信道不篤,知不可而複為,非君師之道矣。

  夫赦亦有時焉而可者,夷狄盜賊僭據上國,豈豈之氓脅從以徼幸,上不能固保其民,使群陷於逆,則盪滌而矜全之可耳。旱饑之民,流離道殣者,類不能為奸惡;而奸惡之徒,雖旱饑而固不至於餒瘠者也。如曰衣食不足,而非僻以起,則夫犯者在未饑以前,固非為饑所迫,而奚所恤哉?省囚系以疏冤滯,宥過誤以恤憃愚,止訟獄以專農務,則君上應行之政,無歲不宜,而不待旱饑。至於旱饑之歲,豪民擅粟以掠市子女,遊民結党以彊要糴貸,甚且競起為盜以攘殺願懦;非法不懲,非刑不戢;而更縱不軌之徒,使無所創艾以橫行郊邑,又豈非凶年之大蠹哉?

  蠲逋欠,減租庸,所以救荒也。困于征輸者,樸民也。蠲免與赦罪並行於一紙,則等朴民於奸宄,名不正,實不符,亦重辱吾衽席之赤子矣。不雜赦罪之令於蠲租之詔,尤人君扶正人心之大權,而時君不察,曰「以此答上天好生之心」,天其樂佑此頑民以賊凋零之孑遺乎?體天心以達民隱,非市恩之俗吏所得與焉,久矣。

  〖五〗

  唐制:軍國大事,中書舍人各陳所見,謂之五花判事,而宰相審之,此會議之始也;敕旨既下,給事中黃門侍郎駮正之,則抄參封駮之始也。夫六官之長貳,各帥其屬、庀其事、以待軍國之用,乃非體國如家者,則各炫所長、匿所短,互相推移而避其咎。使無總攝而通計之者,將飾文具以應,而不恤國事之疏以傾也,此不可聽庶司之汎應,而無與折中之者也;統之以宰相,而推諉自私之弊去矣。然宰相之賢者,且慮有未至而見有或偏,不肖者之專私無論也;先以中舍之雜判,盡群謀以迪其未達,而公論以伸,則益以集而權弗能擅,其失者庶乎鮮矣。猶且于既審之餘,有給事之駮正以隨其後,於是而宰相之違以塞,而人主之愆以繩,斯治道之至密,而恃以得理者也。

  雖然,雜判者,陳於其先也;駮正者,施於其後也;中舍之議已集,宰相之審已定,始起而駮之,自非公忠無我之大臣,純白知通之給諫,參差相左,而給事與宰相爭權,則議論多、朋黨興,而國是以亂。然則駮正之制,當設于雜判陳而宰相方審、敕旨未下之際,以酌至當之宜,是非未著,而從違皆易,斯群臣之能盡,而宰相之體不傷。唯公議已允,而宰相中變以舞法者,然後給事封還而駮正之,不尤可達人情、定國是,而全和衷之美乎?太宗謂王珪曰:「論難往來,務求至當,舍己從人,亦複何傷,或護己短,遂成怨隙。」蓋慮此矣。立法欲其徹乎賢不肖而俱可守,法不精研,而望人之能舍已從人也,亦不可得之數已。中舍各抒所見,而給事折之以從違,宰相持衡而斷之,天子裁成以行之,合人心於協一,而宮省息交競之情,事理得執中之用,酌古鑒今,斯可久之良法與!

  近世會議偏及九卿,而唐之雜判專於中舍,其得失也孰愈?夫九卿各有典司者也,既與其屬參議其所修之職以待舉行,固有一成之見而執為不可易者,假有大兵大役,司馬、司空務求其功之成,而司農務求其用之省,則其不相協而異同競矣。唐、宋之給舍,皆曆中外、通眾理、而待枚蔔之選者也,兼知盈詘成敗之數,以酌時之所可行,則彼此不相妨而以相濟,雜判而駮正之足矣,何用詢及專司之官以生囂訟哉?如有議成敕下,而九卿不可奉行者,自可複陳利病以更為酌改,無容於廟議未審之前,豫為異論以相制。國事之所繇定,惟其綱紀立以一人心而已;會議者,大臣免咎之陋術,其何利之有焉。至於登進大臣、參酌大法、裁定大禮,則惟天子之幹斷與宰相之贊襄,而參以給舍之清議;六官各守其典章,而不可有越位侵官之妄。如使采紛呶之說,以模棱而求兩可,則大臣偷,群臣競,朋黨興,機密泄,其弊可勝言哉?

  不周知天下之務,不足以決一事之成;宰相給舍無所偏私,以周知為道者也。不消弭人情之競,不可以定國事之衡;雜判駮正慎之於前,而畫一必行於後,議論雖詳而不至於爭競者也。太宗曰:「或成怨隙,或避私怨,順一人之情,為兆民之患,亡國之政,煬帝之世是也。」斯言韙矣。

  〖六〗

  讀太宗論治之言,我不敢知曰堯、舜之止此也,以視成湯、武王,其相去無幾矣。乃其斁彝倫,虧至德,雜用賢奸,從欲規利,終無以自克,而成乎大疵。讀史者鑒之,可以知治,可以知德,可以知學矣。

  氣者,發以噓物,而斂以自攝其心者也。聞見之善,啟其聰明,而隨氣以發斂,其發也,泄其藏以加於物。故言者,所以正人,而非以正己也。己有餘,而不忍物之不足,則出其聰明以迪天下之昏翳而矯之以正,子不忍于父,臣不忍於君,士不忍于友,聖人君子道不行而不忍於天下後世,於是而言之功大矣。若夫受天命作君師,臣民之責,服於躬、載于一心,則斂氣以攝聰明,而持天下於心,以建中和之極,故曰「湯、武身之也」。身正而天下正,不以言也。故仲虺之誥,仲虺言之也;咸有一德,伊尹言之也;旅獒,召公言之也;無逸,周公言之也;而湯、武無言以自嗚其道而詔群臣。推而上之,大禹、皋陶、益、稷各盡言以進堯、舜,而堯、舜執中之訓,迨及倦勤遜位之日,道不在己,而後以詔舜、禹。然則堯、舜惟不忍于後世,禹、皋、益、稷、伊、萊、周、召惟不忍於君,而不容已於言。下此者,雖躬行未逮,而進忠於上,亦不必以言過其行責之,其忠也,即其行也。今太宗之言,非堯、舜、湯、武之言,而伊、萊、周、召之言也。任堯、舜、湯、武之任,而奪伊、萊、周、召之言以為已言,則下且何言之可進,而聞善之路窮。蓋太宗者,聰明溢於聞見,而氣不守中,以動而見長者也。其外侈,其中枵,其氣散,其神瞀,其精竭,其心馳,迨乎彝倫之攸斁,至德之已虧,侫幸外熒,利欲內迫,而固無以自守;及其衰年而益以氾濫,所必然矣。

  嗚呼!豈徒帝王為然哉?自修之士,有見而亟言之,德不崇,心不精,王通之所以不得為真儒也。況揚雄、韓愈之利慾薰心者乎?故魯論之言言也,曰慎、曰後從、曰訥、曰訒、曰恥、曰怍,聖狂之辨,辨於筆舌,可畏也哉!

  〖七〗

  夷狄之勢,一盛一衰,必然之數也。當其衰而幸之,忘其且盛而無以禦之,故禍發而不可止。夫既有其土,則必有其人以居之,居之者必自求君長以相保,相保有余而必盛,未有數千里之土,曠之百年而無人保之者也。已盛者而已衰矣,其後之能複盛者鮮矣,而地已曠,人必依之,有異族、有異類、而無異土。衰者已衰,不足慮也,繼之以人,依其土而有之,則族殊類異,而其偪處我邊徼也同。突厥之盛,至頡利而衰,既分為二,不能相比,於是乎突厥以亡,迄於五代而遂絕。夫豈特夷狄為然哉?五帝、三王之明德,漢、唐、宋之混一,今其子孫僅存者不再興,而君天下者不一姓,況恃疆不逞之部落乎?

  夫其人衰矣亡矣,其土則猶故也,天不能不為之生種姓,地不能不為之長水草,後起者不能戢止其戎心;曾無慮此,而可以其一族之衰為中國幸邪?其族衰,其地無主,則必更有他族乘虛而潛滋暗長於灌莽之中。故唐自貞觀以後,突厥之禍漸息矣,而吐蕃之害方興,繼之以契丹,皆突厥兩部之域也。頡利禽而禦樓受俘,君臣交慶,其果以是為中國永安之祚哉?

  西突厥種落散在伊吾,太宗命李大亮安撫之,貯糧磧口以賑之,未嘗非策也,而大亮之不奉行也何居?施之以德者,制之以威也。已衰者,存之不足為憂,存已衰者,則方興者不能乘無主以擅其地,則前患息而後釁可弭。盛衰之形,我得而知,而無潛滋暗長之禍,雖暫勞暫費,而以視糜財毒眾以守邊,割地納賄以丐免,其利害奚若邪?株守安內之說為訏謨,豈久遠之大計哉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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