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隋文帝(2)


  〖六〗

  有名美而非政之善者,義倉是也。隋度支尚書長孫平始請立之,家出粟麥一石,儲之當社,凶年散之,使其行之而善,足以賑之也。抑一鄉一社,有君子長者德望足以服鄉人,而行之十姓百家焉可矣。不然,令之嚴而祗以病民,令之不嚴,不三歲而廢矣。且即有君子長者主其事,行乎一鄉,亦及身而止耳。惡有一鄉之事,數十年之規,而可通之天下,為一代之法也哉?

  行之善,而猶不足以賑荒者,假使社有百家,歲儲一石,二年而遇水旱,曾三百石之足以濟百家乎?倘水旱在三年之外,粟且腐壞蟲蝕,而不可食也。且儲粟以一石為率,將限之邪?抑貧富之有差邪?有差,而人詭於貧,誰屍其富?家限之,則歲計不足,而遑計他年?均之為農,而有餘以資義倉,其勤者也,及其受粟而多取之者,其惰者也;非果有君子長者以仁厚化其鄉,而惰者亦勸於耕,以廉於取,則徒取之彼以與此,而誰其甘之?不應,抑將刑罰以督之,井裡不寧而訐訟興,何義之有?而惰窳不節之罷民,且恃之以益其驕怠。況乎人視為不得已而束于法以應令,穅覈濕腐雜投而速蠹,僅以博好義之虛名,抑何為者邪?況行之久而長吏玩為故常,不復稽察,裡胥之乾沒,無與為治,民大病而匄免不能,抑其必致之勢矣。

  夫王者之愛養天下,如天而可以止矣,寬其役,薄其賦,不幸而罹乎水旱,則蠲征以蘇之,開糶以濟之。而防之平日者,抑商賈,禁賃傭,懲游惰,修陂池,治堤防,雖有水旱,而民之死者亦僅矣。賦輕役簡,務農重穀,而猶有流離道殣者,此其人自絕於天,天亦無如之何,而何事損勤苦之民,使不軌之徒懸望以增其敖慢哉?故文王發政施仁,所先者鰥、寡、孤、獨,所發者公家之廩,非取之於民而以飽不勤不節之惰農也。孟子曰:「惠而不知為政。」捐己以惠民,且不知養民之大經,況強以義脅民而攘之為己惠乎?夫義倉者,一鄉之善士,當上失其道、橫征困民之世,行之十姓百家以苟全一隅者可也。為人上者而行之,其視梁惠王之盡心奚愈哉?

  〖七〗

  立教之道,忠孝至矣,雖有無道之主,未有不以之教其臣子者,而從違異趣,夫亦反其本而已矣。以言教者,進人子而戒之曰:「爾勿不孝;」進人臣而戒之曰:「爾勿不忠;」舌敝穎禿,而聽之者藐藐,悖逆猶相尋也。弗足怪也,教不可以言言者也。獎忠孝而進之,抑不忠不孝而絕之,不納叛人,不恤逆子,不懷其惠,不歆其利,伸大義以昭示天下之臣子,如是者,殆其好也,非其令也,宜可以正于家,施于國、推於天下而消其悖逆矣。然而隋文帝于陳郢州之叛而請降,則拒而弗納;突厥莫何可汗生擒阿波歸命于隋,請其死生,高熲曰:「骨肉相殘,教之蠹也,存養之以示寬大,」帝則從之,而禁勿殺;吐谷渾妻子叛其主請降,帝則曰:「背夫叛父,不可收納。」夫帝之欲並陳而服二虜,其情也;抑且顧君臣、父子、夫婦之大倫,捐可乘之利而拒之已峻,以是風示臣子,俾咸順于君父,而蠲其乖悖,夫豈不能。然制于悍妻,惑于逆子,使之兄弟相殘,終以梟獍之刃加於其躬,一室之內,戈矛逞而天性蔑,四海之稱兵,不旋踵而蠭起,此又何也?繇此而知忠孝者,非可立以為教而教人者也。以言教者不足道,固已:徒以行事立標準者,亦跡而已矣。

  夫忠孝者,生於人之心者也,唯心可以相感;而身居君父之重,則唯在我之好惡,為可以起人心之惻隱羞惡,而遏其狂戾之情。文帝以機變篡人之國,所好者爭奪,所惡者馴謹也。制之於外,示彝倫之則;伏之于內,任喜怒之私;其拒叛臣、絕逆子也,一挾名教以制人者也。幽暖之地,鬼神瞰之,而妻子尤熟嘗之。好惡之私,始於拂性而任情,既且違情而殉物。悍妻逆子,或餌之,或協之,顛倒於無據之胸,則雖日行飭正人倫之事,而或持之,或誘之,終以怨毒而賊害之。無他,心之相召,好惡之相激也。嗚呼!方欲以綱常施正於裔夷,而濺血之禍起於骨肉,心之幾亦嚴矣哉!好惡之情亦危矣哉!故藏身之恕,防情之辟,立教之本,近取之而已。政不足治,刑賞不足勸懲,況欲以空言為求亡子之鼓乎?

  〖八〗

  周禮:鄉則比、閭、族、黨,遂則鄰、裡、酂、鄙,各有長司其教令,未詳其使何人為之也。就晨民而為之,則比戶之中,樸野之氓非所任也,其黠而可為者,又足為民害者也。且比鄰之長雖微,而列於六官之屬,則既列于君子而別于野人矣,舍其耒相而即與于班聯,不已媟乎?意者士之未執贄以見君而小試之於其鄉,凡飲射賓興所進於君之士,皆此屬也,固不耕而有祿食,士也,非民也。唯然,則可士、可大夫,而登進之塗遠,則當其居鄉而任鄉之教,固自愛而不敢淫泆於其鄉,庶幾不為民病,而教化可資以興。然周禮但記其職名,而所從授者無得而考焉,則郡縣之天下,其不可附托以立鄉官也,利害炳然,豈待再計而決哉?

  成周之治,履中蹈和,以調生民之性情,垂為大經大法以正天下之綱紀者,固不可以意言求合也;故曰:人也,非政也。但據缺略散見之文,強郡縣之天下,銖累以肖之,王莽之所以亂天下也。而蘇威效之,令五百家而置鄉正,百家而置裡長,以治其辭訟,是散千萬虎狼於天下,以攫貧弱之民也。李德林爭之,而威挾周禮以鉗清議之口,民之膏血殫于威占畢之中矣。悲夫!

  封建之天下分而簡,簡可治之以密;郡縣之天下合而繁,繁必禦之以簡。春秋之世,萬國並,五霸興,而夫子許行簡者以南面,況合中夏于一王,而欲十姓百家置聽訟之長以爚亂之哉?周之衰也,諸侯僭而多其吏,以漁民而自尊,蕞爾之鄒,有司之死者三十三人,未死者不知凡幾,皆鄉里之猾,上慢而殘下者也。一國之提封,抵今一縣耳,卿大夫士之食祿者以百計。今一縣而百其吏,祿入已竭民之產矣。卿一行而五百人從,今丞尉一出而役民者五百,其徭役已竭民之力矣。仁君廉吏且足以死民於賦役,汙暴者又奚若也?況使鄉里之豪,測畜藏以側目,挾恩怨以逞私,擁子弟姻亞以橫行,則孤寒樸拙者之供其刀俎又奚若也?易曰:「通其變,使民不倦。」君子所師于三代者,道也,非法也。竊其一端之文具以殃民,是亦不容於堯、舜之世者也。

  〖九〗

  聲音之動,治亂之征,樂記言之,而萬寶常以驗隋之必亡。顧其說非可一言竟也。有聲動而導人心之貞淫者,有心動而為樂之正變者,其感應之幾,相為循環,而各有其先後。謂聲動而心隨之,則正樂急矣;謂心動而樂隨之,則樂固不能自正而待其人矣。倘於無道之世,按韶、夏之音而奏之,遂足以救其亡乎?不可得也。雖然,未有無道之世,不崇淫聲、侈哀響,而能以韶、夏之音為樂者。於是而知志氣之交相動,而天人之互為功矣。且以寶常之言,直斥何妥之樂為亡國之音,隋文何以不悅,終廢寶常,而謂何妥之樂曰「滔滔和雅,與我心會,」則盛世之音,必不諧於衰世之耳。其諧不諧者,天也,非人也。乃唯帝任詐以取天下,昵悍妻,狎逆子,任其好惡於非僻,則心流於邪,而耳從心爾。然則治心而後可以審音,心者其本也,音者其未與!乃何妥衰亂慆淫之樂作,遂益以導煬帝邪淫無厭之心,而終亡其國,則樂之不正,流禍無涯,樂又本而非末矣。

  古先王之作樂也,必在盛德大業既成之後,以志之貞者斟酌于聲容之雅正,而不先之于樂,知本也。然必斟酌于聲容之雅正,以成一代之樂,傳之子孫,而上無淫慝之君,流之天下,而下無乖戾之俗,則德立功成,而必正樂,亦知本也。嗚呼!自秦廢先王之典而樂亂,自契丹、女直、蒙古人中國毀棄法物而樂永亡。唯聲音之自然者,流露于人心、耳、手、口之閑,時亦先兆其治亂興亡之理。於是樂唯天動以感人,而人不能以樂治心,召和平之氣。凡先王所以治,聖人所以教,俱無可為功於天下,固有心者所留械於無窮也。天不喪道,又惡知無聖人者興,無師而得天之聰明,以複移風易俗之大用乎?

  古之教上也以樂,今之教士也以文。文有詠歎淫泆以宣道蘊而動物者,樂之類也。蘇洵氏始為虔矯桎梏之文,其子淫蕩以和之,而中國遂淪於夷,亦志氣相召之幾也。取士者有權,士之以教以學也有經,舍其大經,矜其小辨,激清繁繞引哀怨以趨偷薄,亦惡知其所底止哉?

  〖一〇〗

  以德化民至矣哉!化者,天事也,天自有其理氣,行乎其不容已,物自順乎其則而不知。聖人之德,非以取則於天也,自修其不容已,而人見為德。人亦非能取則于聖人也,各以其才之大小純駁,行乎其不容已,而已化矣。故至矣、尚矣,絕乎人而天矣。謂其以德化者,人推本而為之言也;非聖人以之,如以薪煬火,以勺水,執此而取彼之謂也。夫以德而求化民,則不如以政而治民矣。政者,所以治也。立政之志,本期乎治,以是而治之,持券取償而得其固然也,則猶誠也。持德而以之化民,則以化民故而飾德,其德偽矣。挾一言一行之循乎道,而取償於民,頑者侮之,黠者亦飾偽以應之,上下相率以偽,君子之所甚賤,亂敗之及,一發而不可收也。

  夫為政者,廉以潔己,慈以愛民,盡其在己者而已。至於內行之修,則尤無與於民,而自行其不容已,夫豈持此為券以取民之償哉?自漢龔、寅、卓、魯之見褒於當代,於是有偽人者,假德教以與民相市,民之偽者應之,遂以自標而物榜之,曰此德化之效也。東漢之末,矯飾之士不絕於策。至於三國,迄乎梁、陳,豈無循良之吏,而此風闃然;時君之所不尚,褒寵不及,偽人茶然而返耳。至隋而蘇威剽襲六經之膚說以幹文帝,帝利其說以詫治定功成之盛,始獎天下以偽,而辛公義、劉曠詭激飾詐之為,赩然表見以徼榮利。公義則露坐獄中以聽訟,訟者系獄,則宿廳事,不歸寢閤;曠則稱說義理,曉諭訟者,而不決其是非,遂以獵無訟之虛名,遷美官而傳於史冊。嗚呼!當是時也,君臣相戕,父子相夷,兄弟相殘,將相相傾,其上若此,則閭巷之民,相惎、相仇、相噬、相螫,不知其何若,而公義與曠取美譽、弋大官而止,後無聞焉。無訟者,孔子之所未遑;德化者,周公之所不敢居;區區一俗吏,以掉舌於公庭,暴形於寢處,遂勝其任而愉快乎?何易繇言而重為偽人之欺邪?

  夫德者,自得也;政者,自正也。尚政者,不足於德;尚德者,不廢其政;行乎其不容已,而民之化也,俟其誠之至而動也。上下相蒙以偽,奸險戕奪,若火伏汕中,得水而燄不可撲,隋之亡也,非一旦一夕之致也。其所雲德化者,一廉恥蕩然之為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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