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夫之 > 讀通鑒論 | 上頁 下頁
梁武帝(6)


  〖二七〗

  賀琛上書論事,其他亦平平耳,最要者,聽百司莫不奏事,使鬥筲詭進,壞大體以竊威福,此亡國敗家必然之券也。妄言干進者,大端有二:一則毛舉小務之興革也,一則鉤索臣下之纖過也。若此者,名為利國,而實以病國;名為利民,而實以病民;害莫烈焉。

  法雖善,久而必有罅漏矣,就其罅漏而彌縫之,仍一備善之法也。即聽其罅漏,而失者小,全者大,于國民未傷也。妄言者,指其罅漏以譏成法,則必滅裂成法而大反之,歆之以斯須之小利,亦洋洋乎其可聽矣。不知百弊乘之,蠹國殃民而壞風俗,此流毒於天下而失民心之券也。賢者之周旋視履而無過者亦鮮矣,剛柔之偏倚,博大謹嚴之異志,皆有過也。貪廉之分,判於雲泥,似必不相涉矣,而欲求介士之纖微,則非夷、惠之清和,必有可求之瑕璺。君天下者,因其材,養其恥,勸進於善,固有所覆蓋而不章,以全國體、存士節,非不審也。乃小人日伺其隙,而糾之於細微,言之者亦鑿鑿矣,士且側足求全而不逸於罪罟,則人且塗飾細行以免咎,曲徇宵小以求容,而鍥刻之怨,獨歸於上,此流毒於薦紳而失士心之券也。民心離,士心不附,上有餘怨,下有溢怒,國家必隨之以傾。

  故非舜之智,不能取善於耕徒釣侶也;非孔子之聖,不能擇善於同行之三人也。是以垂纊塞耳,垂旒蔽目,心持天下之大公,外杜辯言之邪徑,然後潤色先型,甄別士品,民安於野,吏勸於廷。至治之臻,豈其察小辨微之瑣瑣者哉!周德長而秦祚短,非千秋之永鑒與?武帝不納琛之格言,而為之辭曰:「專聽生奸,獨任成亂。乃二世之委趙高,元後之付王莽。」抑豈知秦法密而後趙高得志,王莽秉國,頌功德者皆疏賤之吏民邪?琛言未冷,梁社旋亡,圖存保國者,尚以察察為戒哉!

  〖二八〗

  神智乘血氣以盛衰,則自少而壯,自壯而老,凡三變而易其恒。貞於性者正,裕于學者正,則藏之密,植之固,而血氣自盛,智不為蕩;血氣自衰,智不為耗;衛武公之所以為睿聖也。

  梁武帝之初,可謂智矣。裴叔業要之北奔,則知群小之害不及遠;蕭穎胄欲請救于魏,則知示弱戎狄之非策;蕭淵藻誣鄧元起之反,則料其為誣;敕曹景宗下韋睿,則知師和必克。任將有功,圖功有成,雖非宋武之習兵而制勝,而其籌得喪也,堅定而無回惑,於事幾亦孔晰矣。至其受侯景之降,居之內地,蕭介危言而不聽;未幾,聽高澄之紿,許以執景,傅岐苦諫而不從;旋以景為腹心,旋以景為寇讎,旋推誠而信非所信,旋背約而徒啟其疑,茫乎如舟行霧中而不知所屆,截然與昔之審勢度情者,明暗杳不相及;蓋帝于時年已八十有五矣,血氣衰而智亦為之槁也。

  智者,非血氣之有形者也,年愈邁,閱歷愈深,情之順逆,勢之安危,尤輕車熟路之易為馳也,而帝奚以然也?其智資於巧以乘時變,而非德之慧,易為涸也。且其中歲以後,薰染于浮屠之習,蕩其思慮。夫浮屠既已違於事理矣,而浮慧之流,溢為機變,無執也,可無恒也;無礙也,可無不為也;恍惚而變遷,以浪擲其宗社人民而無所顧恤,斯豈徒朱異、謝舉之熒之哉?抑非老至耄及之神智衰損之為也,神不宅形,而熟慮卻顧之心思,蕩散而不為內主矣。夫君子立本于仁義,而充之以學,年雖邁,死則死矣,智豈與之俱亡哉?

  〖二九〗

  父子兄弟之恩,至於武帝之子孫而絕滅無餘矣。唯蕭綜凶忍而疑於東昏之子,其他皆非蠭目豺聲如商臣,帝亦未有蔡景之慝,所以然者,豈非慈過而傷慈之致哉?正德之逆也,見帝而泣;蕭綸之悖也,語蕭確而亦泣。繹也、範也、譽也、詧也,雖無致死以救君父之心,而皆援戈以起。然而遷延坐視,內自相圖,骨肉相吞,置帝之困餓幽辱而不相顧也。且其人非無智可謀,無勇可鼓;而大器之篤孝以安死,方等之忘身而自靖,咸有古烈士之風焉。敘之以禮,誨之以道,約之以法,掖之以善,皆王室之輔也;抑豈若晉惠之愚、劉劭之凶,不可革易也乎?慈而無節,寵而無等,尚婦寺之仁,施禽犢之愛,望恩無已,則挾怨益深,諸子之惡,非武帝陷之,而豈其不仁至此哉?

  而不但此也,人主之廢教於子者,類皆縱之於淫聲美色狗馬馳逐之中。而帝身既不然,教且不爾,是以諸子皆有文章名理之譽,而固多智數。然而所習而讀者,宮體之淫詞;所研諸慮者,浮屠之邪說;二者似無損于忠孝之大節,而固不然也。子不雲巧言鮮仁?則言巧而仁忘,仁忘而恩絕矣。若浮屠者,以緣生為種性,自來自去於分段生死之中,父母者,貪欲癡愛之障也,以眾生平等視之,見其危亡,悲湣而已,過此又奚容捐自有之生緣以殉其難乎?二者中于人心,則雖禽呴魚沫,相合以相親;而相離以相叛,不保之於勢窮力蹙之日矣。然則謂帝慈之已過者,非果慈也,視其子無殊於虎,以大慈普攝投身飼之而已。其學不仁,其教無父,雖得天下,不能一旦居,豈有爽與?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