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梁簡文帝


  〖一〗

  至治之世無請托,至亂之世無請托,故囑託之禁,雖設於律而不嚴,以其非本治也。漢靈帝立三互之法,高洋賞房超棓殺趙道德請托之使,命守宰設棓以捶殺屬請之使,蓋其時請托公行,獄訟大亂,有激而然也。

  至亂之世,守宰專利於己,惡民之行賂屬請而不存賄於己,則假秉公守法以總貨賄於一門。上既為之嚴禁矣,雖致怨於人,而可弗懼,無有敢撟舉其汙者也。劉季陵不與公府之事,而陳蕃誚之,季陵正也,蕃非正也。然蕃且有辭于李陵矣,其時請托盛行,而季陵孤也。至治之世,在官有養廉之典,退居有屍祝之尊,賢士大夫亦何忍以身納於垢濁。而亂世不能也。於是而擅利淫刑之守,亢厲以為能,請托絕而賄賂益濫,況乎絕其所絕而不能絕其所不絕者哉?任守宰而重其廉隅,教行而俗美,請托不足禁也。禁之而民之枉也益甚,靈帝之世是也。若高洋樂殺人以逞威,又無足論已。

  〖二〗

  唐之府兵,言軍制者競稱其善,蓋始于元魏大統十六年宇文泰創為之。其後籍民之有才力者為兵,免其身租、庸、調,而關中之疆,卒以東吞高民,南並江陵。隋、唐因之,至天寶而始改。人胥曰府兵改而邊將驕,故安、史亂,河北終不能平,而唐訖以亡。而不知其不然也。府兵不成乎其為兵,而徒以厲民,彍騎雖改,而莫能盡革其弊,唐乃無兵而倚于邊將。安、史之亂,府兵致之也,豈府兵不改而安、史不亂,安、史亂而府兵能蕩平之也哉?

  三代寓兵於農,封建之天下相承然也。周之初,封建亦替矣,然其存者猶千八百國也,外無匈奴、突厥、契丹之侵偪,兄弟甥舅之國,以貪憤相攻而各相防爾。然忿忮一逞,則各驅其負耒之願民以蹀血于郊原。悲夫!三代之季,民之癉以死者,非但今之比也。禹、湯、文、武之至仁,僅能約之以禮而禁其暴亂,而卒無如此鬬農民以死之者何也!上古相承之已久矣,幸而聖王善為之法,以車戰而不以徒戰,追奔斬馘,不過數人,故民之死也不積。然而農民方務耕桑、保婦子,乃輟其田廬之計,奔命于原野;斷其醇謹之良,相習於競悍;虔劉之,爚亂之,民之憔悴,亦大可傷矣!至於戰國,一戰而斬首者至數十萬,豈樂為兵者哉?皆南畝之農夫,欲免而不得者也。漢一天下,分兵民為兩途,而寓兵於農之害乃息。俗儒端居占畢而談軍政者,複欲踵而行之,其不仁亦慘矣哉!身幸為士,脫耒耜之勞,不耕而食農人之食,更欲驅之于白刃之下,有人心者,宜於此焉變矣。

  宇文泰之為此也,則有說也。據關中一隅之區,欲井天下,乃興師以伐高洋,不戰而退,豈畏洋哉?自顧寡弱而心早寒也。南自雒、陝,西自平陽,北極幽、薊,東漸青、兗,皆洋之有,眾寡之形,相去遠矣。且梁氏方亂,抑欲起而乘之以吞襄、郢,而北尚不支,勢不足以南及。雖前乎此者,屢以寡而勝眾,而內顧終以自危。故其所用者,仍恃其舊所習用之兵,而特欲多其數以張大其勢。且關中北擁靈、夏,西暨河、湟,南有武都、仇池、羌、氏之地,雖耕鑿之甿,皆習戰,使充行伍,力是而情非不甘,泰可用權宜以規一時之利,未盡失也。若夫四海一,戰爭休,為固本保邦之永計,建威以銷夷狄盜賊之萌,則用武用文,剛柔異質,農出粟以養兵,兵用命以衛農,固分途而各靖。乃欲舉天下之民,旦稼穡而夕戈矛,其始也,愚民貪免賦免役之利,蹶起而受命;迨其後一著於籍,欲脫而不能。故唐之府兵業更為彍騎矣,乃讀杜甫石壕、三別之詩,流離之老婦,宛轉於縲絏;垂死之病夫,負戈而道僕;民日蹙而兵日窳,徒死其民。而救如線之宗社者,朔方邊卒、回紇援兵也。然則所謂府兵者,無益于國而徒以殃民審矣。

  不能反三代封建之制,幸而脫三代交爭之苦,農可安農,兵可安兵,天別之以材,人別之以習,宰製天下者,因時而利用,國本堅而民生遂,自有道矣。占畢小儒,稱說寓兵於農而弗絕,其愚以禍天下,亦至此哉,農之不可兵也,厲農而祗以弱其國也;兵之不可農也,弱兵而祗以蕪其土也。故衛所興屯之法,銷天下之兵而中國弱,以坐授洪圖於異域,所繇來久矣。且所謂屯田者,鹵莽滅裂,化肥壤為磽土,天下皆是也,可弗為永鑒乎!

  〖三〗

  魏、晉以降,廉恥喪而忠孝泯。夫豈無慷慨之士,氣堪一奮者哉?無以自持,而因無以自繼,則雖奮而終餒也。持其廉恥以養其忠孝於不衰者,自歸諸從容蹈義之君子,非慷慨之能也。于梁之亡而得二君子焉,太子大器及吳興太守張嵊是已。

  吳興兵力寡弱,而嵊不閑於軍旅,然矯舉自奮,以弱抗疆,豈不足以自暴其忠哉?既無畏死之心,自可與賊爭一旦之命,而嵊不為也;慮夫為之而不繼,則氣挫而志以搖也。徼幸於佹勝佹敗之閑,神無定守而不能保其必死之心;知死矣,知死之外無所容心矣,整服安坐,待執而捐生已矣,此嵊之所守也。

  侯景之不能容簡文與太子明矣,太子可去而不去,不忍離其父也。于景之党未嘗屈意,而曰:「若必見殺,雖百拜無益也。」神色怡然,及於難而不改其度。死生其命也,忠孝其性也,端凝尊重其道也。既知必死,則崛起於中,若獻帝衣帶之詔,高貴鄉公援戈之舉,夫豈不可?而太子不為也。既不欲為,則養晦以冀免於凶逆以俟外援,亦一道也,而太子抑不為也。臣子之道,居身之節,若是焉止矣,過此則亂矣。不欲自亂以喪己,猶張嵊也,此太子之守也。

  二子之守,君子之守也,樂天者也,安土者也,俟命者也,求諸己而不願乎外者也。嗚呼!使太子早正乎位,而得若嵊者以為之輔,朱異何能惑之,侯景何能欺之,高澄何能紿之。而武帝耄以荒,簡文弱而忌,同姓諸侯叛君親而戕骨肉,太子擁儲貳之虛名,張嵊守貧弱之僻郡,居無可為之地,雖有可君可相之道而無能為也,天亡梁也。

  無能為,則不喪己而永為君子焉已耳。君子者,知之審而居之安也。生死也,成敗也,居之安者所不為時勢亂也。不亂,而後可以安死;可以安死,而後可以貴生;貴生,而後可以善其敗;善其敗,而後可以圖其成。故晉明帝可以折王敦,謝安可以制桓溫,氣先定、神先凝也。太子未履晉明之位,張嵊不秉謝安之權,而梁亡必矣。下此則武陵、湘東、邵陵而已矣,柳仲禮、韋粲而已矣,雖矯舉以興,徒速其亡,而何裨焉?國無君子,則無以立,信夫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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