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梁武帝(4)


  〖一七〗

  人士之大禍三,皆自取之也。博士以神仟欺嬴政而謗之;元魏之臣阿淫虐之女主而又背之;唐臣不恤社稷,陰陽其意于汴、晉,惡朱全忠而又迎之;故坑于咸陽,殲于河陰,沈于白馬,皆自取之也。

  君子有必去以全身,非但全其生之謂也,全其不辱之身也。拓拔氏以偽飾之詩書禮樂誘天下之士而翕然從之,且不徒當世之士為所欺也,千載而下,論史者猶稱道之而弗絕。然有信道之君子,知德而不可以偽欺,則抑豈可欺邪?而鄙夫無識,席晏安,規榮利,滔滔不反,至於一淫嫗殺子弑君,而屏息其廷,懷祿不舍。則相率以冥行,蹈凶危而不惜,其習已浸淫膠固而不解,欲弗群趨於死地,其可得乎?

  河陰之血已塗郊原,可為寒心甚矣。爾朱榮奉子攸入雒,而山偉孑然一人趨蹌而拜赦,吾不知偉之不怖而欣然以來者何心也?蓋不忍捐其散騎常侍而已。則二千餘人賓賓秩秩奉法駕以迎子攸于河陰者,皆山偉也。廉恥喪而禍福迷,二千餘人,豈有一人焉,戴發含齒血在皮中者乎?如其道,則日游於兵刃之下而有餘裕;喪其恥,則相忘於處堂之嬉,白刃已加其脰而赴之如歸。挾詩書禮樂之跡而怙之,聞聲望影而就之,道之賊也,德之棄也。蛾螘之智,死之徒也,自取之也。

  〖一八〗

  奸雄之相制也,互乘其機而以相害,然而有近正者焉;亦非徒托於名以相矯而居勝也,儀度其心,固有正者存焉,見為可據而挾之以為得也。乃其機則險矣,險則雖有正焉而固奸雄之為也,特其禍天下者則差焉耳。

  爾朱榮挾兵肆虐,狂暴而不足以有為,高歡、賀拔嶽皆事之,而歡與嶽之意中固無榮也。榮拘子攸於幕下,高歡遽勸榮稱帝,歡豈欲榮之晏居天位,而己徼佐命之功以分寵祿乎?榮稱帝而速其亡,歡之幸也。乃榮恍惚不自支而悔曰:「唯當以死謝朝廷。」賀拔岳勸榮殺歡,嶽豈果欲榮之忠魏以保榮之身名乎?知歡之納榮於死地而己藉以興,歡興而己且為歡下,殺歡而榮在嶽之股掌也。歡之權力不如榮,嶽之詐力不如歡,榮敗而歡可逞,歡死而嶽可雄,相忌相乘以相制,亦險矣哉!此機一動而彼機應之,叢毒矢利刃於一堂,目瞬心生,鍼鋒相射。莊生曰:「其發也如機括。」此之謂也。

  然而嶽之言為近正矣,為魏謀,為榮謀,執大義以誅歡,則他日之叛爾朱兆、陷雒陽、走元修之禍亦息。嶽即為歡,固不如歡之狡悍以虔劉天下於無窮也。何也?嶽之心猶有正焉者存也。

  〖一九〗

  張駿傷中原之不復,而曰:「先老消謝,後生不識,慕戀之心,日遠日忘。」嗚呼!豈徒士民之生長于夷狄之世者不知有中國之君哉?江左君臣自忘之,自習而自安之,固不知中原為誰氏之土,而盡河山以不相及之量矣!拓拔氏封劉昶為宋王、蕭贊為齊王,以為宋、齊之主,使自爭也,梁亦以元顥為魏王而使之爭。拓拔氏遣將出兵,助劉昶、蕭寶寅以南侵,梁亦使陳慶之奉元顥而北伐。相襲也,相報也,以雒陽為拓拔氏固有之雒陽,唯其子孫應受之,而我不能有也。嗚呼!梁之喪心失志一至此哉!

  六鎮亂,冀、並、雍皆為賊藪,胡後弑主,爾朱榮沈其幼君,分崩離析,可乘而取也,梁之時也。下廣陵,克渦陽,郢、青、南荊南向而歸己,元悅、元彧、羊侃相率而來奔,梁之勢也。時可乘,勢可振,即未能盡複中原,而雒陽為中國之故都,桓溫、劉裕兩經收復,曾莫之念,而委諸元顥,聽其自王,授高歡以納叛之詞,忘晉室淪沒之恨,恬然為之,漫不知恥。浸令顥之終有中原也,非梁假之羽翼以授之神州也哉?雒陽已拔,子攸已走,馬佛念勸慶之殺顥以據雒,而慶之猶不能從,則其髠發以逃,固喪心失志者之所必致也。君忘其為中國之君,臣忘其為中國之臣,割棄山河,恬奉非類,又何怪乎士民之視衣冠之主如寇賊,而戴殊族為君父乎?至於此,而江左之不足自立決矣。幸宇文、高氏之互相吞齕而不暇南圖也,不然,豈待隋之橫江以濟而始亡邪?

  〖二〇〗

  宗國危而逡巡畏死以墜其忠孝,是懦夫也。而更有甚焉者,憯不懲而乘之以徼非望,如蛾之自赴於火,相逐而唯恐後也。夫人不知義矣,或知害矣;心不能知,目能見矣;目熒於黑白,耳能聞矣;目見之,耳聞之,然且不知害焉,貪夫之閔不畏死,其將如之何哉!

  爾朱榮之暴橫,不擇而狂噬,有目皆見,有耳皆聞也。立元子攸以為君,而挾之犯闕。以榮之勢如彼,而子攸其能自許為榮之君乎?孑然一身,孤危無輔,而爾朱天光一往告,子攸遽欣然潛渡,謂榮之且以己為君也,榮已目笑之矣。然猶曰榮惡未著而不察也。榮伏誅,而爾朱兆修怨於其主,兆之兇橫又倍于榮矣。子攸廢死,元曄以疏遠之族,又欣然附兆以立,立未數月,兆又廢之,而元恭以陽倖免之身,褰裳而就之恐後。高歡之狡,又倍于榮與兆者也。歡起兵,而元朗以一郡守急起而為歡之君,立之數月,元修已聞斛斯椿「變態百端,何可保也」之語,曾不懼而又起而奪朗之位也。五年之中,子攸也、曄也、恭也、朗也、修也,或死、或幽、或廢,接跡相仍,而前者覆,後者急趨焉。元顥且倚梁七千之孤旅,相謀相猜之陳慶之,高拱雒陽,為兩月之天子,卒以奔竄而死。元氏之欲為天子,自信其能為天子,信人之以己為天子者何其多也?

  嗚呼!欲為天子者多,而民必死;欲為將相大臣者多,而君必危;欲為士大夫者多,而國必亂。其亂也,始于欲為士大夫者之多也。士大夫不厭其欲,而求為將相大臣矣;爵祿賤,廉恥隳,其苟可為天子者,皆欲為天子矣。是以先王慎之于士大夫之途,而定民之志,所以戢躐等猖狂之心而全其軀命,義之盡,仁之至也。

  〖二一〗

  國無與立,則禍亂之至,無之焉而可,雖有智者,不能為之謀也。元修畏高歡之逼,將奔長安就宇文泰以圖存,裴俠曰:「雖欲投之,恐無異避湯入火。」王思政再問之,而俠亦無術以處,雖知之,又何裨焉?高歡者,爾朱榮之部曲也;宇文泰,葛榮之部曲也。拓拔氏有中原數世矣,而其挾持天下者,唯秀容之裔夷,六鎮之殘胡,此外更無一人焉,而其主舍此而更將何依?爾朱榮河陰之殺,魏之人殫矣。雖然,彼駢死于河陰者,皆依違於淫後女主之側,趨赴逆臣戎馬之閑,羶以迷心,柔若無骨,上不知有君國,內不惜其身名者也。即令倖免而瓦全,亦惡有一人焉可倚為社稷之衛哉?

  夫拓拔氏之無人也,非但胡後之虐,鄭儼、徐紇之奸,耗士氣於淫昏也,其繇來漸矣。自遷雒以來,塗飾虛偽,始於儒,濫於釋,皆所謂沐猴而冠者也。糜天下于無實之文,自詫升平之象,強宗大族,以侈相尚,而上莫之懲,於是而精悍之氣銷矣,樸固之風斬矣。內無可用之禁兵,外無可依之州鎮,部落心離,浮華氣長;一旦群雄揭竿而起,出入于無人之境,唯其所欲為,拓拔氏何複有尺土一民哉?此亦一寇讎也,彼亦一寇讎也,舍此而又奚之也!

  詩書禮樂之化,所以造士而養其忠孝,為國之楨幹者也。拓拔氏自以為能用此矣,乃不數十年之閑,而君浮寄于無人之國,明堂辟雍,養老興學,所為德成人、造小子者安在哉?沐猴之冠,冠敝而猴故猴矣,且並失其為猴矣,不亦可為大笑者乎!高歡、宇文泰適還其為猴,而跳樑莫制,冠者欲複入於猴群,而必為其所侮,不足哀而抑可為之哀也!

  故鬻詩書禮樂於非類之廷者,其國之妖也。其跡似,其理逆,其文詭,其說淫,相帥以嬉,不亡也奚待?虞集、危素祇益蒙古之亡,而為儒者之恥,姚樞、許衡實先之矣。雖然,又惡足為儒者之恥哉?君子之道,六經、語、孟之所詳,初不在文具之浮榮、談說之瑣辯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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