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梁武帝(3)


  〖一一〗

  與人同逆而旋背之,小人之恒也。利其同逆而親任之,比於匪人,必受其傷,則晉于賈充、宋于謝晦是已。已謀逆而人成之,因殺其人以揜己之惡,其惡愈大,楊廣殺張衡,朱溫殺氏叔琮,而死亡旋踵,天理之不可誣也。使司馬昭殺賈充以謝天下,天下其可謝,而天其弗亟絕之邪?己謀逆而人成之,事成而惡其人,心之不昧者也。存人心於百一者,惡其人則抑且自惡,坐惡其影,夢惡其魂,乃於同逆者含惡怒之情,而抑有所禁而不能發,心難自誣,無可如何而聽其自斃,則梁武之于沈約、張稷是已。

  沈約非齊之大臣,梁武辟之,始與國政,惡固輕于賈充、謝晦矣。然和帝方嗣位於上流,梁武猶有所疑,而約遽勸之以速奪其位;梁武欲置和帝於南海,而約勸梁以決於弑;蓋帝猶有憚於大逆之情,而約決任天下之惡以成之,是有人心所必憤者也。若張稷者,自以己私與王珍國推刃其君,固梁武之所幸,而實非為梁武而弑,若趙穿之于趙盾,賈充之于司馬昭也。故此二逆者,梁武深惡之,而果其所宜惡者也。

  雖然,梁武抑豈能伸罪以致討於約與稷哉?徒惡之而已。惡之深,因以自惡也;於惡之深,知其自惡也。置稷于青、冀,而弗任約以秉均,抑安能違其不可盡泯之秉彝乎?不殺稷而稷失志以死於叛民,不殺約而約喪魄以死於斷舌之夢。帝語及稷而怒形於色,約死而加以惡諡。推斯情也,帝之自疚自赧於獨知之隱,雖履天子之貴,若無尺地可以自容也可知矣。然而終不能殺稷與約者,則以視楊廣、朱溫為差矣,己有慝而不能伸討於人矣。己有慝而殺助逆之人,然後人理永絕於心。均之為惡,而未可以一概論,察其心斯得之矣。

  〖一二〗

  壅水以灌人之國邑,未聞其能勝者也,幸而自敗,不幸而即以自亡,自亡者智伯,敗者梁武也。智伯曰:一吾今而知水之可以亡人之國。」前乎智伯者,未之有也,而趙卒不亡,智自亡耳。後乎智伯者,梁人十余萬漂入於海,而壽陽如故;宋太祖引汾水以灌太原,而劉氏終未有損。天下後世至不仁者,或以此謀獻之嗜殺之君,其亦知所鑒乎!

  人有相殺之具,而天不廢之;天有殺物之用,人不得而用之。虎豹犀象,天之所產,於人為害者也,紂用之,王莽用之,而皆以速亡。彼其以勢用而不可以情使,能激之以勢,而不能感其情以為我用,一發而不聽人之收,自且無如之何,而可使如我之志以效功乎?水無擇湮,獸無擇噬,以其無擇也,故禹與周公抑之驅之,為功烈矣。從而狎之,因而自斃,惡孰甚焉?且夫人之相殺,一與一相當而已,曲直因乎理,彊弱因乎勢,殺戮雖多,固一與一相當也。阻滔天之浸,不擇順逆,而逞其欲以使殲焉,方謂我能殺彼而彼不能加我也,然而還自殺矣。志憯而行逆,豈有生理哉?

  或曰:「以水灌城而城不壞,退水而城必圮,後世必有行是謀者,引師退水以進攻,彼城圮而我無漂溺之憂。」乃軍行泥淖之中,樵蘇無備,以攻必死之敵,城雖圮,終不能入,而先為敵禽矣。殘忍之謀,愈變而愈左,勿惑其說,尚自免於敗亡乎!

  〖一三〗

  債帥橫于邊而軍心離,賕吏橫于邊而民心離,外有寇則速叛,外無寇則必反。邊任之重,中主具臣必輕之。袁翻、李崇憂六鎮之反,請重將領守令之選,匪特驗於拓拔氏,亦萬世之永鑒已。

  均是將領也,而在邊之將,貪殘駑闒者,甚於腹裡;均是守令也,而在邊之守令,汙墨冒昧者,甚於內地。夫將領或挾虜寇以恣其所為,猶有辭也。守令之理民也無以異,而貪虐甚焉,無他,才望有餘之士,據善地以易奏成勞,則清華之擢,必其所捷得,而在邊者途窮望盡,姑偷利以俟歸休也。於是而邊方郡邑永為下劣之選,才望之士且恥為之,亦惡望其有可任之人乎?且也大帥近而或挫于武人矣,監軍出而或辱於中涓矣,芻糧庤而或疲于支給矣,重臣臨而或瘁於將迎矣。非夫塗窮望盡不獲已而姑受一命者,固不屑為也。人士之習見既然,司銓者遂因之以為除授之高下,於是沿邊之守令,莫非士流不齒之材,其氣苶,其情偷,苟且狼戾,至於人之所不忍為而為之不恥。及邊民之憔悴極、反叛起,然後思矯其弊,重選人才以收拾之,禍已發而非旦夕可挽矣。

  唯開國之始,無長慮以持其終,愈流愈下而極重難回也,故袁翻、李崇危言之而不能動當事之心。至於破六韓拔陵、胡琛、莫折大提稱戈競起,而後追用崇言,改鎮為州,徒以殘危之地,強才臣而致之死地,何嗟及矣!大河以北,人狎于羯胡;五嶺以南,民習於寇攘;無人以治之,而中華愈蹙。但此荊、揚、徐、豫之上,蟻封其垤,雀安於堂,不亦悲乎!

  〖一四〗

  武帝之始,崇學校,定雅樂,斥封禪,修五禮,六經之教,蔚然興焉,雖疵而未醇,華而未實,固束漢以下未有之盛也。天監十六年,乃罷宗廟牲牢,薦以疏果,沈溺於浮屠氏之教,以迄於亡而不悟。蓋其時帝已將老矣,疇昔之所希冀而圖謀者皆已遂矣,更無餘願,而但思以自處。帝固起自儒生,與聞名義,非曹孟德、司馬仲達之以雄豪自命者也;尤非劉裕、蕭道成之發跡兵閑,茫然於名教者也。既嘗求之于聖人之教,而思有以異於彼。乃聖人之教,非不獎人以悔過自新之路;而於亂臣賊子,則雖有豐功偉績,終不能蓋其大惡,登進于君子之途。帝於是彷徨疚媿,知古今無可自容之餘地,而心滋戚矣。浮屠民以空為道者也,有心亡罪滅之說焉,有事事無礙之教焉。五無閑者,其所謂大惡也,而或歸諸宿業之相報,或許其懺悔之皆除,但與皈依,則覆載不容之大逆,一念而隨皆消隕。帝於是欣然而得其願,曰唯浮屠之許我以善而我可善於其中也,斷內而已,絕肉而已,捐金粟以營塔廟而已,夫我皆優為之,越三界,出九地,翛然於善惡之外,弑君篡國,漚起幻滅,而何傷哉?則終身沈迷而不反,夫誰使之反邪?不然,佞佛者皆愚惑失志之人,而帝罔非其倫也。

  嗚呼!浮屠之亂天下而偏四海垂千年,趨之如狂者,唯其納天下之垢汙而速予之以聖也。苟非無疚於屋漏者,誰能受君子之典型而不舍以就彼哉?淫坊酒肆,佛皆在焉,惡已貫盈,一念消之而無餘媿,儒之駮者,竊附之以奔走天下,曰無善無惡良知也。善惡本皆無,而耽酒漁色、罔利逐名者,皆逍遙淌瀁,自命為聖人之徒,亦此物此志焉耳。

  〖一五〗

  元魏神龜二年,其吏部尚書崔亮始立停年格以銓除,蓋即今之所謂資也。當時譏其不問賢愚而選舉多失。夫其時淫後亂于宮闈,強臣恣於政府,賄賂章,廉恥喪,吏道雜而奸邪逞,用人之失,豈亮立法之不善專屍其咎哉?停年之格,雖曰不揀,然必歷年無過而後可以年計,亦未為大失也。國家有用人之典,有察吏之典,不可兼任於一人明矣。吏部司進者也,防其陵躐而已。競躁者不先,濡滯者不後,銓選之公,能守此足矣。以塚宰一人而欲知四海之賢不肖,雖周公之聖弗能也。將以貌、言、書、判而高下之乎?貌、言、書、判末矣。將以毀譽而進退之乎?毀譽不可任者也。以一人之耳目,受天下之賢愚,錯亂遺忘,明者弗免,偶然一譽,偶然一毀,謹識之而他又熒之,將何據哉?唯夫挾私罔利者,則以不測之恩威讎其貪偽,而藉口拔尤,侈非常之藻鑒,公而慎者弗敢也。故吏部唯操成法以獎恬抑躁,而不任喜怒以專己行私,則公道行而士氣靜,守此焉足矣。若夫大賢至不肖之舉不崇朝、懲弗姑待,自有執憲之司,征事采言,以申激揚之典,固非吏部之所能兼也。考無過以積年,升除惟其成法;察賢奸而薦劾,清議自有特操;並行不悖,而吏道自清。停年之格,何損于治理,而必欲以非常之典待尋常守職之士乎?

  或曰:周官黜陟,專任塚宰,非與?曰:此泥古而不審以其時者也。周之塚宰,所治者王畿千里,儉於今之一省會也,其政績易考,其品行易知,豈所論於郡縣之天下,一吏部而進退九州盈萬之官乎?停年以除吏,非一除而不可複退也,有糾察者隨其後也。責吏部者,以公而已矣,明非所可責也。

  〖一六〗

  莫折念生反于秦州,元志亟攻之,李苗上書請勒大將堅壁勿戰,謂「賊猖狂非有素蓄,勢在疾攻,遲之則人情離沮」。此萬世之長策也。

  天下方寧而寇忽起,勿論其為夷狄、為盜賊,皆一時僄悍之氣,暋不畏死者也。譬如勇戾之夫,忿起而求人與,行數裡而不見與者,則氣衰而思遁矣。故乍起之兵,所畏者莫甚於曠日而不見敵。其資糧幾何也?其器仗幾何也?其所得而擄掠者幾何也?稱兵已久,而不能殺吾一卒,則所以搖惑人心而人從之者又幾何也?乃當事者輕與急爭也,其不肖之情有二:一則畏怯,而居中持議者,唯恐其深人,則必從臾人以前禦而冀緩其憂;一則乘時徼利,而擁兵柄者欲詫其勇,輕用人以試,而幸其有功。且不但此也,司農憚于支給,郡邑苦於輸將,頑民吝其芻粟,不恤國之安危,唯思速竟其事,於是而寇之志得矣。冒突以一逞,乘敗而進,兵其兵也,食其食也,地其地也,氣益銳,人益附,遂成乎不可撲滅之勢。然後驕懦之帥,反之以不戰,坐視其日強,而國因以亡。

  嗚呼!以天下敵一隅,以百年之積、四海之挽敵野掠,坐以困之,未有不日消月萎而成擒者,六鎮豈能如魏何哉!魏自亡耳。強弱眾寡虛實之數較然也,強可以壓弱,眾可以制寡,實可以困虛,而亟起以授之掠奪,惴惴然驚,悻悻然起,敗軍殺將,破國亡君,愚者之情形,古今如一,悲夫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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