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梁武帝(2)


  〖六〗

  三代之教,一出於天子所立之學宮,而下無私學。然其盛也,天子體道之精,備道之廣,自推其意以為教,而師儒皆喻於道,未嘗畫近小之規,限天下之聰明,以自畫于章程之內。其道略見於大學,若是乎其淵深弘博,而不以登天為疑也!且自天子之子以降無異學,公卿大夫士之子弟,自以族望而登於仕,非以他日受祿,歆之以利而使學,故學者亦無苟且徇時,求合于章程以徼名利,則學雖統於上,而優遊自得者,無一切之法以行勸懲,亦猶夫人之自為學焉而已也。乃流及于三季之末,文具存而精意日以泯忘,國家之教典,抑且為有志之士所鄙,而私學興、庠序圮矣。非但其法之弛也,法存而以法限之,記問之科條愈密而愈偷也。以三代之聖王不能持之於五世之後,而況後之有天下者,道不本諸躬,教不盡其才,欲以齊天下之英才而羈絡之,不亦難乎!

  乃或為之說曰:「先王以學域天下之耳目心思而使不過,然則非以明民而以愚民,學其桎梏乎?」後世之學,其始也為桎梏,而其後愈為君子所不忍言,故自周衰而教移於下。夫孔子豈為下而倍,屍天子之道統乎?教亡于天下,聖人之所重憂,不容不身任之,亦行天子之事,作春秋而任知罪之意也。教移于下,至秦而忌之,禁天下以學,而速喪道以自亡。然則後之有天下者,既度德、量力、因時,而知不足以化成天下,則弘獎在下之師儒,使伸其教,雖未足以幾敬敷五教、典胄教樂之盛,而道得以不喪於世。梁武帝既置五經博士于國學,且詔州立學矣,而不敢自信為能培養天下之俊士,一出於鄉國之教也,又選學士往雲門山就何胤受業,知教之下移而不錮之於上,亦賢矣哉!

  三代以還,道莫明于宋,而其所始,則孫明複、胡安定實開其先,至於程、朱而大著,朱子固嘗推孫、胡之功矣。夫宋于國學郡縣之學,未嘗不詳設而加厲也,而教之所自興,必于孫、胡;道之所自明,必于程、朱;何也?國家以學校為取捨人才之徑,士挾利達之心,桎梏于章程,以應上之求,則立志已荒而居業必陋。天子雖欲遊學者之志於昭曠之原而莫繇,固不如下之為教為學也,無進退榮辱之相禁制,能使志清而氣亦昌也。韓侂胄、張居正亟起而陻塞之,嗚呼!罪浮於桀、紂矣。

  或曰:「教出於下,無國家之法以糾正之,則且流於異端而為人心之害。」是固然也,即如何胤者,儒而詭於浮屠氏者也。然所惡於異端者,為知有學而擇術不審者言耳。若夫壞人心、亂風俗、釀盜賊篡弑危亡之禍者,莫烈於俗儒。俗儒者,以干祿之鄙夫為師者也,教以利,學以利,利乃沁入于人心,而不知何者之為君父,固異端之所不屑者也。即如何胤者,以浮屠亂道矣,然王敬則欲召與同反而不敢召,武帝征與謀篡而終不就,大節固不踰矣。若彼守國家教術之章程,桎梏於仕進之捷徑者,則從亂臣賊子而得顯榮,亦曰:「吾之所學求利達者本無擇也,誦詩讀書以徼當世之知而已矣。」則其清濁之相去,不已天地懸隔哉!故孟子之論楊、墨曰:「歸斯受之。」歸而可受者,所學非、而為己之初心可使正也。俗儒奉章程以希利達,師鄙夫而學鄙夫,非放豚也,乃柙虎也,驅之而已矣,又何受焉?教移於下而異端興,然逃而歸焉可俟也,非後世學宮之教,柙虎而傅之翼者比也。上無禮,下無學,而後賊民興,學之統在下久矣。

  〖七〗

  弛鹽禁以任民之采,徒利一方之豪民,而不知廣國儲以寬農,其為稗政也無疑。甄琛,奸人也,元恪信之,罷鹽禁,而元勰邢巒之言不用。夫琛之欺主而恪聽其欺,固以琛為利民之大惠,而捐己以從之也。人君之大患,莫甚于有惠民之心,而小人資之以行其奸私。夫琛之言此,非自欲乾沒,則受富商豪民之賂而為之言爾。于國損,於民病,奚恤哉?

  嗚呼!民之殄瘁也,生於竊據之世,為之主者,惠民之心,其發也鮮矣。幸而一發焉,天牖之也。天牖之,小人蔽之,蔽焉而尼之不行,雖有其心,如無有也,猶可言也。蔽焉而借之以讎其奸私,則惠民之心於以賊民也,無可控告也。上固曰:「吾以利民也,其以我為非者,必不知恩者也,必撓上而使不得有為者也,必懷私以牟利者也。」而小人之藏慝,終不覺其為邪。哀此下民,其尚孰與控告哉?不信仁賢,而邪佞充位,仁而只以戕,義而只以賊,毒流天下,而自信為無過。於是而民之死積,而國之危亡日迫而不知。太平之歌頌盈於耳,而鴻鷹之哀鳴偏於郊。其亡也,不足恤也。民亦何不幸而生斯世也!

  〖八〗

  將不和,則師必覆,將豈易言和者哉?武人之才不競,則不足以爭勝,有功而驕,其氣銳也;無功而忮,其恥激也;智者輕勇者而以為爪牙,勇者藐智者而譏其嘯諾,氣使之然也。呴呴然易與,而於物無爭,抑不足稱武人之用矣。韓信任為大將,而羞伍樊噲;關羽自命親臣,而致忿黃忠;不和也而導之以和,非君與當國大臣善為調馭,安能平其方剛之氣乎?漢高能將將矣,而不能戢韓信之驕,無以得信之情也。武侯、費詩能消關羽之戾,能得羽之情也。

  曹景宗,驍將也,韋叡執白角如意、乘板輿以麾軍,夫二將之不相若,固宜其相輕矣。武帝豫敕景宗曰:「韋叡,卿之鄉望,宜善敬之。」得將將之術矣。敕叡以容景宗易,敕景宗以下叡難。然而非然也,叡能知景宗之鷙,而景宗不能知叡之弘,景宗之氣斂,而何患叡之不善處景宗邪?且其詔之曰一韋叡,卿之鄉望」,動之以情,折之以禮,而未嘗有所抑揚焉。叡以景宗之下己,而讓使先己告捷,景宗乃以叡之不伐,而變盧雉以自抑。如其不然,叡愈下而景宗愈亢,叡抑豈能終為人屈乎?武帝曰:「二將和,師必濟。」自信其禦之之道得也。鐘離之勝,功侔淝水,豈徒二將之能哉。

  〖九〗

  梁制:尚書令史,並以才地兼美之士為之,善政也,而亦不可繼也。何也?掾史之任,凡簿書期要,豪毛委瑣,一或差訛,積之久則脫漏大。而下行於州郡吏民者爭訟不已,其事褻矣。故修志行者,不屑問焉。刑名錢谷工役物料之紛亂,無賞罰以督其後,則不肖者縱以行私,賢者抑忽而廢事,若必覈以賞罰,則以細故而傷清流之品行,人士終厭棄而不肯為;其屑為之者,必其冒昧而不惜廉隅者也。則其勢抑必于令史之下,別委簿書之職於胥役,而令史但統其綱。是以今之部郎,仍置吏書以司案籍,則令史虛懸而權仍下替。蓋自有職官以來,皆苦胥吏之奸詭,而終莫之能禁。夫官則有去來矣,而吏不易,以乍此乍彼之儒生,仰行止于習熟之奸吏,雖智者不能勝也。於是而吏亦有三載考成、別遷曹署之例,然而無補也。官者,唯朝廷所命,不私相授受者也;吏雖易,而私相授受者無從禁止。且其繁細之章程,必熟嘗而始悉,故其練達者,欲弗久留其司而不得;易之,而欲禁其授受也,抑必不能;則其玩長上以病國殃民,如屍蚘之在腹,殺之攻之,而相續者不息。此有職官以來不可革之害,又將奚以治之邪?

  夫奸吏亦有畏焉,訶責非所畏也,清察非所畏也,誅殺猶非所畏也,而莫畏于法之簡。法簡而民之遵之者易見,其違之者亦易見,上之察之也亦易矣。即有疏漏,可容侵罔者,亦纖微耳,不足為國民之大害也。唯制法者,以其偶至之聰明,察絲忽之利病,而求其允協,則吏益爭以繁密詰曲衒其慎而讎其奸。雖有明察之上官,且為所惑蔽,而昏窳者勿論矣。夫法者,本簡者也,一部之大綱,數事而已矣;一事之大綱,數條而已矣。析大綱以為細碎之科條,連章屢牘,援彼證此,眩於目而熒於心,則吏之依附以藏慝者,萬端詭出而不可致詰。惟簡也,劃然立不可亂之法於此,則奸與無奸,如白黑之粲然。民易守也,官易察也,無所用其授受之密傳;而遠郊農圃之子,苟知書數,皆可抱案以事官。士人旦絃誦而暮簿領,自可授以新而習如其故,雖閑有疏脫,而受其愚蔽,不亦鮮乎!則梁以士流充令更之選,治其末而不理其本,乍一清明而後必淆亂,故曰不可繼也。語曰:「有治人,無治法。」人不可必得者也,人乃以開治,而法則以制亂,安能于令史之中求治人乎?簡為法而無啟以亂源,人可為令史也,奚必十哉?

  〖一〇〗

  聖王之教,絕續之際大矣哉!醇疵之小大,姑勿苛求焉,存同異於兩閑,而使人猶知有則,功不可沒已。其疵也,後之人必有正之者矣。故君子弗患乎人之議己,而患其無可議也。周公而後,至漢曹褒始有禮書;又閱四姓,至齊伏曼容始請修之;梁武帝乃敕何佟之、伏暅終其事,天監十一年而五禮成。其後嗣之者。唯唐開元也。宋於儒者之道,上追東魯,而典禮之修,下無以繼梁、唐,是可惜也。朱子有志而未逮焉,蓋力求大醇而畏小疵,慎而葸,道乃息於天下矣。夫以彝倫攸斁之張孚敬而小有釐定,抑可矯歷代之邪誣而反之於正。若懼其未盡物理而貽後人之撻發,則又何所俟而始可愜其心乎?有其作之,不患其無繼之者。秦滅先王之典,漢承之而多固陋之儀,然叔孫通之苟簡,人見而知之,固不足以惑天下於無窮也。若叔孫通不存其髣髴,則永墜矣。曹褒之作,亦猶是也,要其不醇,亦豈能為道病哉?至於梁而人知其謬,伏曼容諸儒弗難革也。如封禪之說成于方士,而諸儒如許懋者,正名其為緯書之邪妄,辨金泥玉簡之誣,辟鄭玄升中之誤。繇此推之,梁之五禮,其賢於漢也多矣。然非有漢之疵,則亦無據以成梁之醇。故患其絕也,非患其疵也,疵可正而絕則不復興也。

  夫禮之為教,至矣大矣,天地之所自位也,鬼神之所自綏也,仁義之以為體,孝弟之以為用者也;五倫之所經緯,人禽之所分辨,治亂之所司,賢不肖之所裁者也,舍此而道無所麗矣。故夷狄蔑之,盜賊惡之,佛、老棄之,其絕可懼也。有能為功於此者,褒其功、略其疵可也。伏曼容諸子之功偉矣,梁武帝不聽尚書庶務權輿欲罷修明之議,固君子之所重嘉,而嗣者其誰邪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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