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梁武帝(1)


  〖一〗

  齊、梁之際,天下始有志節之士。馬仙琕之不降也,何胤、何點之召而不赴也,顏見遠之死也,梁武能容之,而諸君子者,森森自立于人倫,晉、宋以來頑懦之風,漸衰止矣,非待梁武之獎勸之也。夫齊之得國也,不義之尤者,東昏之淫虐亦殊絕,而非他亡國之主所齒,齊亦何能得此于天下士哉?

  風教之興廢,天下有道,則上司之;天下無道,則下存之;下亟去之而不存,而後風教永亡於天下。大臣者,風教之去留所托也。晉、宋以降,為大臣者,怙其世族之榮,以瓦全為善術,而視天位之去來,如浮雲之過目。故晉之王謐,宋之褚淵,齊之王晏、徐孝嗣,皆世臣而托國者也,乃取人之天下以與人,恬不知恥,而希佐命之功。風教所移,遞相師效,以為固然,而矜其通識。故以陶潛之高尚,而王弘不知自愧,強與納交,己不媿而天下孰與媿之?則非凜秋霜、懸白日以為心,亦且徜徉而有餘地。至於東昏之世,屍大位、秉大政、傳此鬻君販國之衣缽者,如江祏、劉暄、沈文季、徐孝嗣之流,皆已死矣。東昏所任茹法珍、梅蟲兒諸宵小,又皆為人賤惡而不足以惑人。其與梁武謀篡者,則沈約、范雲,于齊無肺附之寄,而發跡于梁以乍起者也。於是而授受之際,所號為薦紳之領袖者,皆不與焉。則世局一遷,而夫人不昧之天良,乃以無所傳染而孤露。梁氏享國五十年,天下且小康焉。舊習祓除已盡,而賢不肖皆得自如其志意,不相謀也,不相溷也。就無道之世而言之,亦霪雨之旬,乍為開霽,雖不保於崇朝之後,而草木亦蓁蓁以向榮矣。

  「人之雲亡,邦國殄瘁」。故黨錮興而漢社移,白馬沈而唐宗斬;世臣之重系安危也,繼治之世然也。宿草不除,新荑不發,故宋、齊鬻君販國之老奸絕,而齊有自靖之臣;世臣不足倚而亟用其新也,繼亂之世然也。若夫豪傑之士,豈有位大權尊、名高族盛者在其目中哉?「八表同昏,平路伊阻」,陶令之風,不能以感當時,而可以興後世,則又不可以世論者也。

  〖二〗

  謝朏與何點、何胤同征不赴,而朏忽自至,角巾白輿,拜謁以受司徒之命,人知醜之,亦知朏之不終其節者,何以冒天下後世之譏而不恤邪?朏于時老矣,且受三事之命,終不省錄職事。當無所希冀之暮年,而未嘗貪權利以自裕,朏何味於名實哉?蓋有迫之者也。孰迫之?子弟之迫之也。蓋謝氏於此,曆三姓而皆為望族,朓死而勢衰,朏終隱而其族之氣燄熄矣。當郁林且弑之日,朏戒弟瀹以勿與,齊明篡而不與推戴之功,子弟方且怪焉。迫東昏虐殺而幸保其宗,朏可以先見服其子弟。及梁篡而朏猶遠引,子弟又不能弗怪也。已而梁位定,梁政行,粲然可觀,則子弟觀望之心釋,而競進之志不可遏。朏不出而見絕於當世,則閨門之內,相迫以不容,朏於此亦無可如何,而忍恥包羞,不憚以老牛為犧,而全其舐犢之恩也,是可悲也。

  至尊者君,而或能抗之矣;至親者父,而或且違之矣;瑣瑣禽犢,敗人之名節,垂老而喪其本心,亦可畏也夫!悠悠天下,孰有如王思遠之于兄晏,勸其自裁而免于逆死者乎?「母也天只,不諒人只」,父母之不諒,可形之歌歎,而子弟之相煎,其威更踰於天。白首扶筇,唯其所遣,至此哉!陶令之子,不愛紙筆,幸也,而何歎焉?

  〖三〗

  晉武任賈充而亂其國,宋武任謝晦、傅亮而翦其子,故梁廢王亮為庶人,用徐勉、周舍而抑沈約,誠有鑒於彼也。充、晦、亮,魏、晉之世臣也,何怨於故君,而望風獻款,屋其社,餒其鬼,殲其血胤,不問而可為寒心。晉、宋之主,舉國而聽之,何其愚邪?

  或曰:人為我犯難以圖,我因以得天下,既得而忘之,疑於寡恩。晉、宋之主所以沾沾而不忍,亦過之失於厚者也。漢高之斬丁公,則過之失于薄者也。失之厚而禍非所謀,亦奚必不可哉?

  曰:此不可以小人懷惠之私為君子之厚也。亂人不死,天下不寧,怙惡相比,懷其私恩,則禍亂弗懲;豈區區較量於厚薄者乎?晉惠公殺裡克,傳春秋者,謂裡克非惠公之所得殺,非也。亂臣賊子,天下無能正其罰,而假手於所援立之君,天道也,非人之所可用其厚薄之私者也。梁武之於此,天牗之,弗容自昧矣。沈約之于齊,仕未顯也,故其罪輕于王亮,亮,大臣也,約雖抑而不廢,亮永廢而不庸,天理之差也。張稷逃于刑而死於叛民,惡尤烈於亮與約也。天之所罰,梁不逆焉,故得免于賈充、謝晦之禍。若不能免媿於己,因以恕人,相勸以惡,而禍乃不訖。以之為厚,自賊而賊世,庸有救乎?

  〖四〗

  緹縈、吉翂之事,人皆可為也,而無有再上漢闕之書、撾梁門之鼓者,曠千餘年。坐刑之子女,亦無敢聞風而效之,何也?不敢也。不敢者,非畏也,父刑即不可免,弗聽而已矣,未有反加之刑者,亦未有許之請代而殺之者,本無足畏,故知不畏也。不畏而不敢者,何也?誠也。平居無孺慕不舍之愛,父已陷乎罪,抑無驚哀交迫之實。當其撾鼓上書之日,而無決於必死之心,青天臨之,皎日照之,萬耳萬目交注射之,鬼神若在其上而鑒觀之,而敢飾說以欺天、欺鬼、欺人、欺己、以欺天子與法吏也,孰敢也?緹縈、吉翂之敢焉者,誠也;天下後世之不敢效者,亦誠也。誠者,天之道也,人之心也。天之道,其敢欺也乎哉!於是而知不敢之心大矣。

  天有所不敢,故冬不雷而夏不雪;地有所不敢,故山不流而水不止;聖人有所不敢,故禹、湯不以天下與人,孔子述而不作。人皆有不敢之心,行於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中,君子以立誠而居敬。昧其所不敢,而效人之為以欺天下,則違天而人理絕。王莽自以為周公,曹丕自以為舜、禹,敢也;揚雄以法言擬論語,王通以元經擬春秋,敢也。聞古有之,不揣而倣之,愚夫愚婦所不自欺之心,僻而辨、偽而堅者,無所憚而為之,皆自絕於天者也。然則有效緹縈、吉翂之為者,明主執而誅之可也。

  〖五〗

  惟以勢利為心,則無所不至,故鄙夫而與事君,上以危國而下以亡身也,必矣。趙修得幸於元恪,甄琛、王顯諂附之,高肇忌修,將發其奸,琛、顯懼而背修附肇,助肇攻修,密加重刑,殺修以滅口,險而很也如是,亦可畏哉!雖然,無足怪也,鄙夫之情所必至也。小人之與鄙夫,氣相翕而忘其相害,機相制而不畏其相傾,非異也;所異者,君子不審,見其反面相攻,而信以為悔過自新,撫而收之,則愚矣。過有可悔,有不可悔。沈溺佞幸羶穢之中,與相膠漆,過之不可悔者也,而何為聽之?

  易曰:「君子豹變。」言豹文蔚紆勿切而不章,雖能變物,而小人之所革者,徒面而已,中固未革,莫之變也。蔡京不旬日而盡改新法,司馬公何為而信之哉?工于面者忍於心,疾叛其所與交狎者,致之死亡而心不為之怵,斯人也,雖在脅從罔治之科,而防之也必嚴。故聖人之待人恕矣,而斥言其不可與事君,絕之唯恐其不至也。開以悔過之科,則鄙夫之悔也,捷於桴鼓,一無所不至之情耳。君子而為其所罔哉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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