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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文帝(3)


  〖一一〗

  拓拔氏詔舉逸民,而所征皆世胄,民望屬焉,其時之風尚然也。江左則王、謝、何、庾之族顯,北方則崔、盧、李、鄭之姓著,雖天子莫能抑焉,雖夷狄之主莫能易也。士大夫之流品與帝王之統緒並行,而自為興廢,風尚所沿,其猶三代之遺乎!

  夫以族姓用人者,其途隘;舍此而博求之,其道廣;然而古之帝王終不以廣易隘者,人心之所趨,即天敘天秩之所顯也。堯求人於側陋,而舜固虞幕之裔;文王得賢于屠釣,而太公固四岳之嗣。降及于周衰而遊士進,故孔子傷陪臣之僭,而憂庶人之議。春秋於私嬖驟起之臣,善則書人,惡則書盜;孟子惡處士之橫逆,而均之於洪水猛獸;耕商駔儈胥史之徒起,而為大倫之蟊賊,誠民志之所不順也。

  漢高起自田閑,蕭、曹拔於掾吏,上意移而下俗亂,故江充、主父偃、息夫躬、哀章之徒,得以幹主行私,亂君臣父子之彝倫而禍人宗社;然而古道之在人心者,不可泯也。六代南北分,而此意獨傳,以迄于唐,世胄與寒門猶相持而不下。及朱溫肆清流之毒,五季摧折以無餘,宋因陋而不復。然其盛也,呂、范、韓、陳猶以華胄而登三事、列清要,天下鹹想望之;其卓然立大勳明聖學者,類能不墜家聲而為國所恃賴,至於文及甫、程松之為敗類者,百不得一也。女直、蒙古更主中國,而北面事之者,皆猥類無行之鄙夫,無有能如崔浩之不惜怨禍以護士大夫之品類者,而古道埽地無餘。以迄於今,科舉孤行,門閥不擇,於是而市井錐刀、公門糞除之子弟,彫蟲詭遇,且與天子坐論而禮絕百僚。嗚呼!君子之于小人,猶中國之于夷狄,其分也,天也,非人之故別之也,一亂而無不可亂矣。

  六代固嘗以夷狄主中國矣,而小人終不雜于君子,彼廢而此不廢焉。至於兩俱廢,而後人道之不滅者無幾矣。拔濁流而清之,將謂引小人而納于君子之途,道至大也;乃其弊也,夷君子于小人,而道遂喪。道大則荒,故先王畏其荒而不嫌其隘,譬之治津塗者,無逕隧而任人之行,則蔓草遍于周行,而無所謂津塗矣。其位,君子也;其職,君子也;其飾文物以希當世者,君子也。而錢刀嚚訟之聲,習而聞之;役父誶母之色,狎而安之;則廉恥喪於天下,而人無以異於禽。故曰:將引小人而納之君子,實夷君子于小人也。小人雜于君子,而仕與同官,學與同師,游與同方,婚姻與同種姓,天下無君子,皆小人矣,中國皆夷狄矣,可勝痛哉!有王者起,無仍朱溫惡清流之惡;名世興,無避崔浩清流品之怨,庶以扶乾坤於不毀乎!

  〖一二〗

  吏民得告守令,拓拔氏之制也。拓拔燾自謂恤弱民而懲貪虐,以伸其氣,自以為快,而無知者亦將快之,要為夷狄駤戾之情,橫行不顧,以亂綱紀、壞人心,柰之何世主不擇而效之也!以事言之,能于天子之闕、大吏之廷、告守令者,必非愚懦可侮、被守令之荼毒而無告者也。奉公有式,守憲有常,守令猶以苛斂殘虐枉抑之而無所忌,此其人見守令而惴慄弗敢逆者,而能叩天子之闕、登大吏之廷以告守令乎?此詔行,而奸猾脅守令以橫行,守令且莫敢誰何,鄉閭比族之弱民登其刀俎者,敢有或為喘息者哉?若夫貪墨之守令,免此亦易爾,寬假奸頑而與相比,則愚懦者之肉恣食之而固無憂也,其害於拓拔氏之世已著見矣。而君子所甚惡者尤不在此。逆大倫、裂大分也,獎澆薄而導悖亂也,賤天之所貴、夷堂廉而天子且不安其位也,此則君子之所甚惡也。

  夫人君誠患守令之殘民與?則亦思其殘民也何所自,而吾欲止其惡也,何以大正而小不能違。夫流品不清,而紈袴、貲郎、胥史、駔儈得以邀墨綬;銓選不審,而輦金、懷綺、姻亞、請謁得以獵大邑;秉憲不廉,而糾參會察施于如水之心,薦剡吹噓集於同昏之黨;皆教貪獎酷之所自也。原其所本,則女謁興,宦寺張,戚畹專,佞幸進,源濁於上,流汙於下,其來久矣。腥聞熏天,始從而怒之,假手於告訐之民以懲之;必民之是假也,亦惡用天子與大臣哉?夷狄不能禁其部曲,漸以流毒於郡邑,無已而此法行焉。堂堂代天而理民者,明大倫、持大法,以激濁揚清而弗傷其忠厚和平之氣者,焉用此為?

  〖一三〗

  儒者之統,與帝王之統並行於天下,而互為興替。其合也,天下以道而治,道以天子而明;及其衰,而帝王之統絕,儒者猶保其道以孤行而無所待,以人存道,而道可不亡。

  魏、晉以降,玄學興而天下無道,五胡入而天下無君,上無教,下無學,是二統者皆將斬於天下。乃永嘉之亂,能守先王之訓典者,皆全身以去,西依張氏於河西;若其隨琅邪而東遷者,則固多得之於玄虛之徒,滅裂君子之教者也。河西之儒,雖文行相輔,為天下後世所宗主者亦鮮;而矩薙不失,傳習不發,自以為道崇,而不隨其國以榮落。故張天錫降于苻秦,而人士未有隨張氏而東求榮於羌、氏者。呂光叛,河西割為數國,禿髮、沮渠、乞伏,蠢動喙息之酋長耳,殺人、生人、榮人、辱人唯其意,而無有敢施殘害于諸儒者。且尊之也,非草竊一隅之夷能尊道也,儒者自立其綱維而莫能亂也。至於沮渠氏滅,河西無孤立之勢,拓拔燾禮聘殷勤,而諸儒始東。闞駰、劉昞、索敞師表人倫,為北方所矜式,然而勢屈時違,祗依之以自修其教,未嘗有乘此以求榮於拓拔,取大官、執大政者。嗚呼!亦偉矣哉江東為衣冠禮樂之區,而雷次宗、何胤出入佛、老以害道,北方之儒較醇正焉。流風所被,施於上下,拓拔氏乃革面而襲先王之文物;宇文氏承之,而隋以一天下;蘇綽、李諤定隋之治具,關朗、王通開唐之文教,皆自此昉也。一隅耳,而可以存天下之廢緒;端居耳,而可以消百戰之凶危;賤士耳,而可以折嗜殺橫行之異類。其書雖不傳,其行誼雖不著,然其養道以自珍,無所求於物,物或求之而不屈,則與姚樞、許衡標榜自鬻於蒙古之廷者,相去遠矣。

  是故儒者之統,孤行而無待者也;天下自無統,而儒者有統。道存乎人,而人不可以多得,有心者所重悲也。雖然,斯道互天垂地而不可亡者也,勿憂也。

  〖一四〗

  營陽弑,廬陵死,而文帝之心戚矣。環任諸弟以方州,而托國政于彭城,非但以為不拔之基也;顧瞻兄弟,不忍為權臣所屠割,相獎以共理,冀以服天下而保本支;衰世之君能爾者鮮矣。不然,營陽廢而己興,豈不早憂奸人之援立以加我者而峻防之乎?然則彭城之伏罪以廢棄,彭城之不仁也,于帝何尤焉!

  義康之入辭也,唯對之號泣而無一語,義康而有人之心也,其何以自容也!義康奉顧命之詔,劉湛即昌言幼主之不可禦天下。義康而無篡奪之心乎?即不能執湛以歸司寇,自可面折而斥絕之;方且愛湛彌篤,而不自斂約,義康之心,路人知之矣。或曰:「義康非固有其意,而湛以傾險導之,義康固可原也。」親則兄弟,尊則君臣,此立身何等事,而可謝咎於人之誘之也哉!扶令育諫文帝以保全義康則可矣,欲使召還而授以政,是亦一劉湛也,其見殺亦自取之也。

  〖一五〗

  當其重也,則孔子之車,顏淵無槨而不可得也;當其輕也,則天子之尊,四海之富,如野蔌之在山麓水湄,而人思掇之也。謝靈運、範曄彫蟲之士耳,俱思蹶然而興,有所廢立,而因之以自篡,天子若是其輕哉!何昉乎?昉于司馬懿也。

  王敦、桓溫死而不成;桓玄狂逞遂志而終以授首;傅亮、謝晦、徐羨之甫一試其凶,而身膏鈇鉞;而靈運、曄猶不恤死以思僨興,唯視天下之果輕於一羽,而尫夫舉之無難也。范曄之志趨無常,何尚之先知之,其處心非一日也;靈運猶倚先人之功業,而曄儒素之子弟耳,一念怏怏,而人主縣命於其佩刀之下,險矣哉!蕭道成、蕭衍之佹得也,靈運、曄之佹失也,一也。大位之輕若此,曹操所經營百戰而不敢捷得者也,故曰司馬懿昉之也。

  位不重,奸不戢,天下之禍亂不已,君臣之分義不立,故易曰:「聖人之大寶曰位。」思所以服天下之心而早戢其異志,必有道矣。愛名器,慎選舉,以重百官。賈生曰:「陛尊、廉遠、堂高。」知言也夫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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