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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文帝(4)


  〖一六〗

  高允幾于知易矣。易曰:「其出入以度入聲外內,句使知懼。」故聖人之作易也,使人度也,使人懼也;使人品也,即使入學也。子曰:「不占而已矣。」謂不學也。拓拔丕從劉絜而欲謀篡,夢登白臺,四顧不見人,使董道秀筮之,而道秀曰:「吉。」此以占為占,而不知以學為占也。允曰:「亢龍有悔,高而無民,不可以不戒。」此以學為占,而不於得失之外言吉凶也。

  天下無所謂吉,得之謂也,無所謂凶,失之謂也,無所謂得失,善不善之謂也。然而聖人作易以前民用者,兩俱仁而有不廣,兩俱義而有不精,時位變遷而爭之於毫末,思慮窮,而易以何思何慮之妙用,折中以協乎貞,則易之所以神,而筮之所以不可廢也。若夫臣之思,子之孝,義之必為,利之必去,昭然揭日月于中天,非偶然朽骨枯莖、乘不誠不道者之私以妄動,任術士之妄,謂之吉而遽信為吉,以禍天下而自戕者,所可竊以億中也。

  然而易亦未嘗絕小人而不正告之也,通其義,裁之以理,使小人亦知懼焉。夫小人之為不善,行且為天下憂,故易不為小人謀,而為天下憂,懲小人之妄而使之戢,則禍亂不作,故大義所垂以遏小人之惡者,亦昭著而不隱。嗚呼!知此者鮮矣,而高允能知焉,不亦善乎!朱子乃謂易但為筮蔔之書,非學者所宜學,何其言之似王安石,而顧出允下也!

  〖一七〗

  曆法至何承天而始得天,前此者未逮,後此者為一行、為郭守敬,皆踵之以興,而無能廢承天之法也。子曰:「行夏之時。」傷周曆之疏也。曆莫疏于周,莫亂于秦,惟其簡而已矣。春秋所書日食三十六,有未朔、既朔、月晦而食者,簡故疏也。秦以建亥為歲首,置閏於歲終,簡故亂也。曆無可簡者也,法備而後可合於天。承天之法,以月食之沖,知日之所在;因日躔之異于古,知歲之有差;以月之遲疾置定朔,以參合於經朔,精密於前人。天之聰明,以漸而著,其於人也,聰明以時而啟,唯密以察者能承之。拘葸之儒,執其習見習聞以閉天之聰明,而反為之謗毀;嵬瑣之士,偶得天明之一端,自詡其神奇,而欲廢古人之規矩以為簡捷;皆妄也。

  古之所未至,可益也;以益之者改之,可改也。古之所已備者,不可略也;略之而使亡焉,則道因之而永廢矣。廢古而亡之,取便於流俗,苟且之術,秦之所以亂天下者,君子之所惡也。郭守敬廢曆元,俾算者之簡便,徇流俗爾。曆元廢,則甲子何所從始,奚以紀年而奚以紀日邪?近乃有欲廢氣盈朔虛,以中氣三十日有奇紀孟仲季,而廢閏並廢月者,是天垂三曜而蔑其一也。夫人仰而見月,以月之改矣,知四時寒暑之且更矣;舍之而以中紀歲,非據曆之成書,而人莫能知時之變遷矣。故古之以朔紀月,而為閏以通之於歲者,所以使人仰觀於月而知時,猶仰觀於日而知晝夜,何可廢也。備古之所未逮,則自我而始,垂之無窮;古法廢,則自我而且絕;此通蔽之大端,君子之所不敢恃己以逆天人也,豈徒曆法為然哉!

  〖一八〗

  王玄謨北伐之必敗也,弗待沈慶之以老成宿將見而知之也;今從千餘歲以下,繇其言論風旨而觀之,知其未有不敗者也。文帝曰:「觀玄謨所陳,令人有封狼居胥意。」坐談而動遠略之雄心,不敗何待焉?

  兵之所取勝者,謀也、勇也,二者盡之矣。以勇,則鋒鏑雨集車馳騎驟之下,一與一相當,而後勇怯見焉。以言說勇者,氣之浮也,侈於口而餒於心,見敵而必奔矣。若謀,則疑可以豫籌者也;而豫籌者,進退之大綱而已。兩相敵而兩相謀,扼吭抵虛,聲左擊右,陽進陰退之術,皎然於心目者,皆不可恃前定以為用。唯夫呼吸之頃,或斂、或縱、或虛、或實,念有其萌芽,而機操於轉眄;非沈潛審固、凝神聚氣以內營,則目熒而心不及動,辨起而智不能決。故善謀者,未有能言其謀者也。指天畫地,度彼參此,規無窮之變於數端,而揣之於未事,則臨機之束手,瞀於死生而噤無一語也,必矣。

  玄謨之勇,大聲疾呼之勇也;其謀,雞鳴而寤、畫衾捫腹之謀也;是以可於未事之先,對人主而拄笏掀髯,琅琅驚四筵之眾。今亦不知其所陳者何如,一出諸口,一濡之筆,而數十萬人之要領已塗郊原之草矣,況又與江、徐文墨之士相協而鳴也哉!

  薛安都之攻關、陝而勝也,魯方平謂安都曰:「卿不進,我斬卿,我不進,卿斬我。」流血凝肘而不退,兵是以勝。武陵王駿之守彭城而固也,張暢謂江夏王義恭曰:「若欲棄城,下官請以頸血污公馬蹄。駿聽之,誓與城存亡,城是以全。繇此觀之,拓拔氏豈果有不可當之勢哉?勇奮於生死之交,謀決於安危之頃,武帝之所以滅慕容、俘姚泓,罵姚興而興不敢動,奪拓拔嗣之城以濟師而嗣不敢遏,亦此而已矣。皆玄謨所引以自雄者,而心妄度之,目若見之,口遂言之,反諸中而無一虛靜靈通之牖,以受情勢之變,而生其心;則事與謀違,倉皇失措,晉寇以屠江、淮,不待智者而早已灼見之矣。

  言兵者必死於兵,聽言而用兵者,必喪其國,趙括之所以亡趙,景延廣之所以亡晉,一也。最下而郭京、申甫之妖誕興焉。有國家者,亟正以刑可也。但廢不用,猶且著為論說以惑後世,而戕民於無已。易曰:「弟子輿屍。」坐而論兵者之謂也。

  〖一九〗

  于崔浩以史被殺,而重有感焉。浩以不周身之智,為索虜用,乃欲伸直筆於狼子野心之廷,以速其死,其愚固矣。然浩死而後世之史益薉,則浩存直筆於天壤,亦未可沒也。直道之行於斯民者,五帝、三王之法也,聖人之教也,禮樂刑政之興廢,荒隅盜賊之緣起,皆于史乎徵之,即有不典,而固可徵也。若浩者,仕于魏而為魏史,然能存拓拔氏之所繇來,詳著其不可為君師之實,與其乘閑以入中國之禍始,俾後之王者鑒而知懼,以制之於早,後世之士民知媿而不屑戴之為君,則浩之為功於人極者亦偉矣。浩雖殺,魏收繼之,李延壽繼之,撰述雖薉,而詰汾、力微之薉跡猶有傳者,皆浩之追敘僅存者也。

  前乎此而劉、石、慕容、苻、姚、赫連之所自來佚矣;後乎此而契丹、女直、蒙古之所自出泯矣。劉、石、慕容、苻、姚、赫連之佚也,無史也;契丹、女直之泯也,蒙古氏諱其類,脫脫隱之也;然猶千百而存一也。宋濂中華之士,與聞君子之教,佐興王以複中華者也,非有崔浩族誅之恐。而修蒙古之史,隱其惡,揚其美,其興也,若列之漢、唐、宋開國之君而有餘休;其亡也,則若無罪於天下而不幸以亡也。濓史成,而天下之直道永絕于人心矣。濂其能無媿於浩乎?浩以赤族而不恤,濂以曲徇虞集、危素而為蒙古掩其腥穢,使後王無所懲以厚其防,後人無所魏以潔其身。人之度量相越,有如此哉!後之作者,雖欲正之,無征而正之,濂之罪,延於終古矣。

  〖二〇〗

  生人之大節,至於不憚死而可無餘憾矣。然士苟不憚死,則於以自靖也,何不可為,而猶使人有餘憾焉,是可惜也。

  袁淑死于元兇之難,從容就義以蹈白刃,其視王僧綽與廢立之謀,變而受其吏部尚書,以跡露而被殺者遠矣。雖然,元兇劭之與君父有不兩立之勢也,自其怨江、徐而造巫蠱已然矣。淑為其左衛率,無能改其凶德,辭宮僚而去之,不可乎?可弗死也。及其日饗將士,親行酒以奉之,梟獍之謀決矣,發其不軌而聞之於帝,不可乎?言以召禍,於此而死焉,可也。伐國不問仁人,其嚴氣有以讋之也。風稜峻削嶽立,而為元兇所忌,或殞其身,可也。何至露刃行逆之時,元兇尚敢就謀成敗乎?且其官衛率也,將士之主也,元兇不逞,握符麾眾,禽之以獻,不濟而死焉,可也。何躊躕永夜,而被其脅使登車,而泯泯以受刃乎?傷哉!淑之能以死免於從逆,而荏苒以徒亡也。

  子曰:「見義不為,無勇也。」淑之於義曙矣,而勇不足以堪之,將無有掣其情而使無勇者存邪?勇於定亂,勇於討賊,難矣;勇於去官,決於一念而唯己所欲為者也,此之不決,則死有餘憾。為君子者,可不決之於早哉!養勇以處不測之險阻,無他,爵祿不系其心,則思過半矣。

  〖二一〗

  晉、宋以降,國法圮、大倫斁、而廉恥喪,非一日矣。周劄應王敦,而與卞壺、桓彝同其贈恤;王謐解天子璽綬以授玄,玄死,反歸而任三公,天討不加,而榮寵及之。數叛數歸,靦顏百年而六易其主,無惑也。如是,宜速殲以亡;而其君猶能傳及其世,其士大夫猶能全其族者,何也?蓋君臣之道喪,而父子之倫尚存也。

  元兇為逆,孝武起兵以致討,元兇敗矣,蕭斌解甲帶白幡來降,逆濬就江夏王義恭以降,而但問來無晚乎,固自謂得視王謐,斌猶可立人之朝,濬猶可有其封爵也。於是斬斌於軍門,梟濬於大航,法乃伸焉,則人知覆載不容之罪無所逃於上刑。于斯時也,義憤所激,天良警之,人理不絕於天下,恃此也夫!故延及齊、梁而父子之倫獨重。梁武於服除入見者,無哀毀之容,則終身坐廢。區區孱弱之江左,擁衣冠而抗方張之拓拔,存一線人理於所生,而若或佑之;於此可以知天,可以知不學不慮之性矣。蕭正德,蕭綜捐父事賊,而無有正天誅者,然後江東瓦解以澌滅。興亡之故,系於彝倫,豈不重與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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