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晉安帝(3)


  〖一一〗

  李暠之後興于唐,於是而知天道之在人心,非君子徒為之說以誘人於善也。易曰:「履信思乎順,是以自天祐之,吉無不利。」夫人亦豈好為疑詐而與人相逆哉?愛憎亂之也。亦既見為可為而為之,見為可言而言之,則孰遽背其初心而自相刺戾?見可愛而移,見可憎而止,而後心不能以自保,寧棄信也,且以快一時之情也。愛憎者,非以順物,而求物之順己也,求物順己而不順於物,勿恤也。順己者,愛之而賞醲;逆己者,憎之而罰濫;罰濫既已大傷乎人心,賞醲則得者自詫其邀取之工而不以為恩,不得者抱怏邑以不平者積矣。是故履信思順者,不求之物理,而但求之吾情;知吾情之非物理,而物理在矣。

  暠之戒諸子曰:「從政者審慎賞罰,勿任愛憎,折獄必和顏任理,用人無閑於新舊,計近不足,經遠有餘。」是說也,豈徒其規模之弘遠哉?內求之好惡之萌以治其心,與天相順,循物以信;三代以下不多得之于君子者,而暠以偏方割據之雄,能自求以求福,推此心也,可以創業垂統、貽百世之休矣。求治理而本諸心,昧者以為迂也,詩、書所言,豈欺我哉?

  言綜核者任憎也,世之言法者盡此耳;言寬大者任愛也,世之言恩者盡此耳。法近義,而非義以妨仁;恩近仁,而非仁以害義。秦玫以剛而亡,漢元以柔召亂,非仁義也,且非法也,抑非恩也,任愛而淫,任憎而戾也。三代之王者,不立治天下之術,而急於學,克此心之愛憎而已矣。一不學而以愛憎為師,苻堅之厚慕容垂,恩不足以為恩,況諸暴虐者之淫刑以逞乎?暠未嘗學者也,而冥合於道,學豈以文哉?梁、陳之主,旦墳夕典,而身為僇、國為滅亡,求之物而不求之己也。暠雖未學,吾必謂之學矣。一心得禦,而太和之氣歸之,貽爾後昆於無窮,勿謂三代以下無其人也。

  〖一二〗

  殷仲文推戴桓玄,諂以求容,哀章之徒也。義兵起,隨玄西走,複與俱東下以抗順,及靜嶸洲之敗,玄且誅殛,乃叛玄而降,挾二婦人以求免,此宜膺黨賊之誅而勿赦者也。幸逃於死,複守東陽,曾不赧而更以出守不執權為怨望。仲文之敢爾者何也?王謐為三公,而人喪其恥心,故幹榮之情不息也。劉裕、何無忌按法而誅之,而時論不協,史氏尤憾裕之擅權以枉法,何也?謐登庸而仲文受戮,裕任愛憎之情,仲文死而無以服其心也。

  雖然,謐之辱人賤行,疲懦無能為者也,借令重用仲文,而假之以權,禍豈有極哉?始與玄共逆者仲堪也,繼為玄佐命者仲文也,挾其門族與其虛譽,搖動人心以恣狂逞,不能有劉裕之功,而篡謀更亟,天下之爚亂如沸羹,愈不知其所止矣。仲文之誅也,並誅桓胤,前此桓氏滅而胤以沖之子獨免,謂沖忠耳。桓溫死,謝安、王彪之正綱紀以匡晉室,北府兵彊,荊、江氣折,沖自保其軀命,不敢嘗試,而遂許之以忠,蛇蠍冬蟄而無毒於人,其許之為祥麟威鳳乎?謝玄破苻堅,而沖鬱抑以死,推此心也,滅其族焉非濫也。

  〖一三〗

  慕容超,鮮卑也,而無道以取死亡,不足道矣。苟有當于人心天理之宜者,君子必表出之,以為彝倫之準則。超母段氏在秦,姚興挾之以求太樂諸伎,段暉言不宜以私親之故,降尊自屈,先代遺音,不可與人。封逞言大燕七葉重光,柰何為豎子屈。嗚呼!此豈有人之心者所忍言乎?超不聽,而盡奉伎樂,北面受詔,而興禮其母而遣之,超於是乎合人心之安以順天理之得矣。超之竊據一隅而自帝,非天命也;慕容氏乘亂而世濟其凶,非大統也;即其受天之命,承聖王之統,亦豈以天下故而棄置其親於異域哉?舜之視天下也,猶帥芥也,非超之所企及也;而不忍其親之心,則充之而舜也。舜與蹠之分,豈相縣絕乎?離乎蹠,上達則舜矣。

  然則宋高宗之迎母后而割地稱臣於女直,亦許之孝乎?宋高不可以超自解也。慕容暐之亡,亡於苻氏,苻氏其讎也,姚氏非其讎也。國非其所滅,君父不為其所俘系,超乘亂而有青土,姚興乘亂而有關中,兩俱割據,以彊弱相役,而固無首足之分,以母故而下之,非忘親而自屈也。而宋高豈其然乎?況乎其未嘗割世守之土,輸歲幣以自敝,僅以工伎之賤者易己罔極之昊天邪?

  或曰:「超之迎母並迎其妻,非純孝也。」嗚呼!君子之求于人也,可以苛察而無已乎?其為迎母矣,而于妻何嫌?且超即欲迎其妻而自屈,亦異於人之為妻而屈者。當慕容德隨垂反叛之日,超母方娠,苻堅囚之,獄吏呼延平竊以逃於羌中而超生,超母感平全其子母之恩,為超娶平女,則呼延氏肉超母子之白骨,而恩亦大矣。妻為平女,而屈己以迎之歸,亦厚道也,而何嫌焉?段暉、封逞矜血氣以爭,而不恤天性之恩,夷之鷙戾者也,不可與嶽鵬舉、胡邦衡同日並論也

  〖一四〗

  有一人之正義,有一時之大義,有古今之通義;輕重之衡,公私之辨,三者不可不察。以一人之義,視一時之大義,而一人之義私矣;以一時之義,視古今之通義,而一時之義私矣;公者重,私者輕矣,權衡之所自定也。三者有時而合,合則互千古、通天下、而協於一人之正,則以一人之義裁之,而古今天下不能越。有時而不能交全也,則不可以一時廢千古,不可以一人廢天下。執其一義以求伸,其義雖伸,而非萬世不易之公理,是非愈嚴,而義愈病。

  事是君而為是君死,食焉不避其難,義之正也。然有為其主者,非天下所共奉以宜為主者也,則一人之私也。子路死于衛輒,而不得為義,衛輒者,一時之亂人也。推此,則事偏方割據之主不足以為天下君者,守之以死,而抗大公至正之主,許以為義而義亂;去之以就有道,而譏其不義,而義愈亂。何也?君臣者,義之正者也,然而君非天下之君,一時之人心不屬焉,則義徙矣;此一人之義,不可廢天下之公也。

  為天下所共奉之君,君令而臣共,義也;而夷夏者,義之尤嚴者也。五帝、三王,勞其神明,殫其智勇,為天分氣,為地分理,以絕夷于夏,即以絕禽于人,萬世守之而不可易,義之確乎不拔而無可徙者也。春秋者,精義以立極者也,諸侯不奉王命而擅興師則貶之;齊桓公次陘之師,晉文公城濮之戰,非奉王命,則序其績而予之;乃至楚子伐陸渾之戎,猶書爵以進之;鄭伯奉惠王之命撫以從楚,則書逃歸以賤之;不以一時之君臣,廢古今夷夏之通義也。

  桓溫抗表而伐李勢,討賊也。李勢之僭,潰君臣之分也;溫不奉命而伐之,溫無以異於勢。論者惡其不臣,是也,天下之義伸也。劉裕抗表以伐南燕,南燕,鮮卑也。慕容氏世載凶德以亂中夏,晉之君臣弗能問,而裕始有事,暗主不足與謀,具臣不足與議,裕無所可奉也。論者亦援溫以責裕,一時之義伸,而古今之義屈矣。如裕者,以春秋之義予之,可也。若其後之終於篡晉,而後伸君臣之義以誅之,斯得矣。於此而遽奪焉,將聽鮮卑之終汙此土,而君尚得為君,臣尚得為臣乎?

  〖一五〗

  國之將亡,懼內逼而逃之夷,自司馬國璠兄弟始。楚之、休之相繼以走歸姚興,劉昶、蕭寶寅因以受王封於拓拔氏,日導之以南侵,于家為敗類,于國為匪人,於物類為禽蟲,偷視息於人閑,恣其忿戾以僥倖,分豺虎之餘食,而猶自號曰忠孝,鬼神其赦之乎?

  夫尊則君也,親則祖若考也,宗祏將毀,不忍臣人而去之,義也。雖然,苟其忠孝之情發為義憤,如漢劉信、劉崇蹀血以起,捐脰領而報宗祊,斯則尚矣。若其可以待時而有為,則南陽諸劉、大則帝而小則侯,仇讎之首不難斮於漸臺也。抑或勢無可為而覆族之足憂乎?山之椒,海之澨,易姓名、混耕釣、以全身而延支裔,夫豈遂無道以處此哉?然則國璠之流,上非悼宗社之亡,下非僅以避死亡之禍,貪失其富貴,而倒行逆施以徼幸,乃使中夏之士相率而不以事夷為羞,罪可勝誅乎?國璠之始奔慕容氏也,以桓玄之篡,玄固可旦暮俟其亡者,而遽不能待;繼奔姚氏也,劉裕之篡固尚未成,可靜俟其成敗者也,不能一日處於蕭條岑寂之中;望犬羊而分餘食,廉恥滅而天良無遺矣。

  丕之篡,劉氏之族全,炎之篡,曹氏之族全,山陽、陳留令終而不逢刀鴆。劉裕篡而恭帝弑,司馬氏幾無噍類。豈操、懿、丕、炎之凶慝淺于劉裕哉?司馬氏投夷狄以亟病中夏,劉裕之窮凶以推刃也,亦有辭矣,曰「彼將引封豕長蛇以蔑我冠裳者也」。而中夏之士,亦不為之抱憤以興矣。紀季以酅入于齊,春秋無貶詞焉。齊,紀讎也,甯附于齊,而不東走萊夷,南奔句吳,則猶能知其類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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