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晉安帝(2)


  〖六〗

  蕭道成、蕭衍、楊堅、朱溫、石敬瑭、郭威之篡也,皆石勒所謂狐媚以取天下者也,劉裕其愈矣。裕之為功於天下也不一,而自力戰以討孫恩始,破之於海澨,破之於丹徒,破之于鬱洲,蹙之窮而赴海以死。當其時,桓玄操逆志于上流,道子、元顯亂國政於中朝,王凝之、謝琰以庸劣當巨寇,若鴻毛之試於烈燄。微劉裕,晉不亡于桓玄而亡於妖寇;即不亡,而三吳全盛之勢,士民所集,死亡且無遺也。裕全力以破賊,而不恤其他,可不謂大功乎?

  天子者,天所命也,非一有功而可只承者也。雖然,人相沈溺而無與為功,則天地生物之心,亦困於氣數而不遂,則立大功於天下者,為天之所不棄,必矣。故道成、衍、堅、溫、敬瑭、威皆不永其世,而劉宋之祚長,至於今,彭城之族尤盛。若夫謝安卻苻堅而懷滄海之心,郭子儀平安、史而終汾陽之節,豈可概望之斯人乎?裕,不學者也;裕之時,僭竊相乘之時也;裕之所事者,無信之劉牢之,事裕者,懷逆徼功之劉穆之、傅亮、謝晦也;是以終於篡而幾與道成等伍。當其奮不顧身以與逆賊爭生死之日,豈嘗早畜覬覦之情,謂晉祚之終歸己哉?於爭亂之世而有取焉,舍裕其誰也?

  〖七〗

  成敗之數,亦曉然易見矣,而苟非閑世之英傑,無能見者,氣燄之相取相軋有以蕩人之心神,使之回惑也。天下不可易者,理也;因乎時而為一動一靜之勢者,幾也。桓玄豎子而幹天步,討之必克,理無可疑矣。然君非君,相非相,則理抑不能為之伸;以力相敵,而力尤不可恃;惡容不察其幾哉?

  玄犯曆陽,司馬休之走矣,尚之潰矣,玄所畏者,劉牢之擁北府之兵爾。牢之固曰:「吾取玄如反手。」牢之即有不軌之心,何必不誅玄而挾功以軋元顯,忽懷異志以附玄,甚矣牢之之詐而愚也。唯劉裕見之也審,故與何無忌、劉敬宣極諫牢之,以決于討玄。斯時也,剛決而無容待也,幾也。玄已入建業,總百揆,督中外,佈置腹心于荊、江、徐、兗、丹陽以為鞏固,而玄抑矯飾以改道子昏亂之政,人情冀得少安。牢之乃于斯時欲起而奪之,不克而為玄所削,眾心瓦解,尚思渡江以就高雅之於廣陵,其敗必也。敬宣且昏焉,又唯劉裕見之也審,直告牢之以不能,而自還京口,結何無忌以思徐圖。斯時也,持重而無患其晚也,幾也。

  夫幾亦易審矣,事後而反觀之,粲然無可疑者。而迂疏之士,執一理以忘眾理,則失之;狂狡之徒,見其幾而別挾一機,則尤失之;無他,氣燄之相取相軋,信亂而不信有已亂之幾也。裕告無忌曰:「玄若守臣節,則與卿事之。」非偽說也,亂有可已之幾,不可逆也。又曰:「不然,當與卿圖之。」則玄已在裕目中矣。所謂閑世之英傑能見幾者,如此而已矣,豈有不可測之神智乎?

  〖八〗

  三吳之苦饑,自昔已然。晉元興中,承桓玄閉糴、孫恩阻亂之餘,遂至填溝委壑,幾空城邑,富室衣羅紈、懷金玉而坐斃。或曰「俗奢亡度以使然」,固也,而不儘然也。三吳之命,縣于荊、江,上流有變,遏抑而無與哺之,則立槁耳。自晉之南遷也,建業擁大江而制其外,三吳其腹裡也。人懷其安,而土著者不移,僑寓者爭托,於是而士民之殷庶,甲乎天下。地有限而人余於地,地不足於養人,曆千餘年而一軌。乃三吳者,豈徒東晉之腹裡,建業所恃以立國哉?財賦之盈,曆六代、唐、宋而於今未替,則休養之以固天下之根本,保全千餘年之生齒,而使無凋耗,為元後父母者,惡容不汲汲焉。

  夫人聚則營作之務繁興,財恒有餘而粟恒不足;猶荊、湘土廣人稀,力盡於耕,而它務不遑,粟恒餘而財恒不足。以此籌之,則王者因土作貢,求粟于荊、湘,而薄責以財;需財于吳、會,而儉取其粟;是之

  夫既厚責粟于三吳矣,無已,則嚴遏糴之禁以互相灌注,有粟者得貨賄焉,有貨賄者得粟焉,一王之土,合以成一家之盈縮,亦兩利之術也。是故惡莫大於遏糴,桓玄之惡烈于孫恩矣。夫玄據上流,餒三吳以弱朝廷,自以為得計矣,又惡知己既竊晉而有之,則三吳者又己他日之根本也。使玄能撫之以乘京口之後,何至一敗而無餘哉?故殃人者,未有不自殃者也。

  〖九〗

  桓玄將篡,殺北府舊將之異己者,司馬休之、劉敬宣、高雅之相率奔燕,棄故國而遠即於異類,為劉昶、蕭寶寅之先驅。夫諸子亦各有其志行,豈其豫謀此汙下之計為藏身之固哉?迫於死而不暇擇爾。雖然,其為棄人於兩閑,固自取之也。桓玄之逆,非徒禍在所必避也,禍即不及,而豈忍為之屈。諸子據山陽以討玄,雖不必其忠於晉,而固丈夫之節也,何至周章失措而逃死於鮮卑邪?

  夫劉裕亦北府之傑,劉牢之之部曲也,坦然自立於京口而無所懼,玄豈與裕無猜乎?裕自有以為裕,而玄不足以為裕憂也。裕之還京口也,以徐圖玄也;乃置玄不較,急擊盧循于東陽而破走之,旋擊徐道覆而大挫之,追盧循至晉安而又敗之,未嘗一日弛其軍旅之事也。為晉用而若為玄用,為玄用而實為晉用;威伸于賊,兵習于戰,若不知玄之將篡者,而玄亦無以測其從違;非徒莫測也,雖測之而亦無如之何也。故玄妻劉氏勸玄除裕,而玄曰:「吾方平蕩中原,非裕莫可用者。一既思用裕,亦固知裕威已建,非己所得而除也。玄知裕之不可除,故隱忍而厚待之以俟其隙;裕亦知玄之不能除己,故公然入朝而不疑。唯浹歲之閑,三破妖賊,所行者正,所守者堅,人不得而疑,雖疑亦無名以制之也。裕居不可勝之地,而制玄有餘矣。

  嗚呼!士當逆亂垂亡憂危遝至之日,詭隨則陷於惡,躁競則迷于所向,亦唯為其所可為,為其所得為;而定大謀、成大事者在此,全身保節以不顛沛而逆行者亦在此。休之、敬宣、雅之舍己所必為,則雖懷討逆之心,而終入于幽谷矣。英雄之略,君子有取焉,安其身而後動,定其交而後求,正用之,可以獨立於天綱裂、地維坼之日而無疚媿矣。

  〖一〇〗

  廉恥之喪也,與人比肩事主,而歆於佐命之榮賞,手取人之社稷以奉奸賊而北面之,始于西漢劉歆、公孫祿之徒,其後華歆、郗慮相踵焉。然天下猶知指數之也;幸而不遇光復之主,及身為戮,而猶無獎之者。上有獎之者,天下乃不知有廉恥,而後廉恥永亡。

  王謐世為晉臣,居公輔之位,手解安帝璽綬以授桓玄,為玄佐命元臣,位司徒,此亦華歆、郗慮之流耳。義兵起,桓玄走,晉社以複,謐以玄司徒複率百官而奉迎安帝,此誠豺虎不食、有北不受之匪類矣。劉毅詰之,逃奔曲阿,正王法以誅之,當無俟安帝之復辟。而劉裕念疇昔之私好,追還複位,公然鵠立於百僚之上,則其崇獎奸頑以墮天下之廉恥也,唯恐不夙。苟非志士,其孰不相率以即於禽獸哉?俄而事此以為主,而吾之富貴也無損;俄而事彼以為主,而吾之富貴也無損;奪人之大位以與人,見奪者即複得焉,而其富貴也抑無損。獎之以敗閑喪檢,而席榮寵為故物,則何怪謝晦、褚淵、沈約之無憚無慚,唯其所欲易之君而易之邪?

  嗚呼!忠與孝,非可勸而可懲者也。其為忠臣孝子矣,則誘之以不忠不孝,如石之不受水而不待懲也。其為逆臣悖子矣,則獎之以忠孝,如虎之不可馴而不可懲也。然則勸懲之道,唯在廉恥而已。不能忠,而不敢為逆臣;不能孝,而不敢為悖子;刑齊之也,而禮之精存焉。刑非死之足懼也,奪其生之榮,而小人之懼之也甚於死。天子正法以誅之,公卿守法以詰之,天下之士,衣裾不襒其門,比閭之氓,望塵而笑其失據,則懼以生恥。始恥于名利之得喪,而漸以觸其羞惡之真,天子大臣所以濯磨一世之人心而保固天下者在此也。手解其璽綬,而複延之坐論之列,兩相覿而不慚,則恥先喪於上,而何望其下乎?裕之不戮謐也,人心風俗之禍延及百年。唐黜蘇威,而後老奸販國之惡習以破。惜老成,徇物望,以為悖逆師,禍將自及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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