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晉惠帝(1)


  〖一〗

  惠帝之愚,古今無匹,國因以亡。乃唐順宗之瘖而無知,宋光宗之制于悍妻而不知有父,其愈于惠帝無幾,而唐、宋不亡,有人焉耳。四顧晉廷之士,有可托以天下者乎?齊王攸之得物情也,其能為慕容恪與否,不敢信也。傅咸、劉毅諫諍之士,可任以耳目,而未可任以心膂,非能持大體者也。張華謀略之士,可與立功,而未可與守正,非能秉大節者也。托國於數子之手,不能救惠帝之危,況荀勗、馮紞、賈謐、楊駿之驕佞,挾戈矛以互競者乎!傅咸、劉毅能危言以規武帝之失矣,賈充之奸,與同朝而不能發其惡。張華秉國,朝野差能安靜,而楊後之廢,且請以趙飛燕之罪罪之,依賈謐浮慕之推重,而弗能止其邪,華不能辭亡晉之辜矣。

  或曰:狄仁傑廁身淫後奸賊之閑,與周旋而不恥,論者以存唐之功歸之,惡知華之非有密用,特不幸而未成耳。曰:仁傑驟貴於武后之朝,當高宗之世,未嘗位大臣、秉國政,權固輕矣,故不能不假權於武后以濟大難。華被武帝之深知,與平吳之大計,以開國元老,出典方州,入管機要,為天下所傾仰,僅托淫邪之黨,塗飾治跡,而可稱大臣之職哉?體先隳,望先失,志先奪,求有為於後,斡旋於已亂之餘,其將能乎?謂盈晉之廷無一人焉,非已甚之辭也。

  夫晉之人士,蕩檢踰閑,驕淫愞靡,而名教毀裂者,非一日之故也。魏政之綜核,苛求於事功,而略於節義,天下已不知有名義;晉承之以寬弛,而廉隅益以蕩然。孔融死而士氣灰,嵇康死而清議絕,名教為天下所諱言,同流合污而固不以為恥。其以世事為心者,則毛舉庶務以博忠貞幹理之譽,張華、傅咸、劉毅之類是已。不然,則崇尚虛浮,逃於得失之外以免害,則阮籍、王衍、樂廣之流是已。兩者交競,而立國之大體、植身之大節,置之若遺;國之存亡,亦孰與深維而豫防之哉?故與賈充偕而不慚,與楊駿比而不忌。如是,則雖得中主,難持以永世,況惠帝之愚無與匹者乎!董養升太學之堂而歡曰:「天人之理既絕,大亂將作。」誠哉其言之也!

  〖二〗

  惠帝之七年,索頭猗西略諸夷三十余國,拓拔氏入主中國之始基也。夷狄居塞內,乘中國之虛,竊為主於中國,而邊遠之地虛,於是更有夷狄乘之,而為主於所虛之地。夫夷狄所恃以勝中國者,朔漠荒遠之鄉,耐饑寒、勤畜牧、習射獵,以與禽獸爭生死,故麤獷悍厲足以奪中國膏粱豢養之氣。而既入中國,沈迷於膏粱豢養以棄其故,則乘其虛以居其地者,又且麤獷悍厲而奪之。故劉、石、慕容、姚、苻、赫連迭相乘而迭相襲,猗之裔,乃養其銳于西北,徐起而收之,奄有群胡之所有,而享國以長,必然之勢也。契丹人燕、雲,而金人乘之於東;金人有河北,而蒙古乘之於北;知奪人而不知見奪之即在此矣。

  嗚呼!其養銳也久,則其得勢也盛;其得勢也盛,則其所竊也深。自拓拔氏之興,假中國之禮樂文章而冒其族姓,隋、唐以降,胥為中國之民,且進而為士大夫以自旌其閥閱矣。高門大姓,十五而非五帝三王之支庶,婚宦相雜,無與辨之矣。漢、魏徙戎於塞內,空朔漠以延新起之夷,相踵相仍,如蟹之登陸,陵陵藉藉以繼進,天地之紀,亂而不可複理,乾坤其將毀乎!謀之不臧,莫知其禍之所極,將孰尤而可哉!

  〖三〗

  流民之名,自晉李特始。春秋所書戎狄,皆非塞外荒遠控弦食內之族也,其所據橫亙交午於中國之谿山林穀,遷徙無恒,後世為流民、為山寇、皆是也。澤、潞以東,井陘以南,夾乎太行、王屋,赤白狄也;夾淮之藪,淮夷也;商、雒、淅、鄧、房、均,戎蠻陸渾也;夔、巫、施、黔,濮人也;漢、川、秦、鞏,薑戎也;潛、霍、英、六、光、黃、隨、均,群舒也;宣、歙、嚴、處,島夷也;其後以郡縣圍繞,羈縻而附之版圖之餘。而人余於地,無以居之;地余於人,因而不治;遂以不務耕桑、無有定業而為流民,相沿數千年而不息。

  緬惟禹之奠下土也,刊山通道,敷其文命,聲教訖乎四海,盡九州之山椒水曲而胥為大夏。延及三代,納之政教之中,而制其貢賦,蓋以治之者緩之也。殷、周斥之為戎狄,簡其禮,薄其貢,而侵陵始作。後世附之郡縣版圖之餘,略其頃畝,蠲其征役,而為流民、為寇盜,乃益猖狂而逞。所以然者,非但驕之而使狠也。其屬系於郡縣者,率數百里而為不征、不繇、不教、不治之鄉。其土廣,其壤肥,鹵莽以耕,滅裂以耘,而可以獲。有溪泉而不為之陂池,有澤藪而土曠人稀,為虎兕蛇虺所盤踞。於是乎苟幸豐年之多獲,而一遇凶歲,則無以自食;一有徵調,則若責己以不堪,而怨諮離散。其鈍者,不以行乞為恥,其點者則以蕩佚為奸。遵義、平越建,而播州之夷禍平;天柱、嘉禾、新田建,而武、靖、郴、桂之寇賊消。然則階、文、秦、徽、英、六、隨、黃、漢、雒、淮浦、夔、鄖之可郡可縣者,移人之餘,就地之曠,分畫其田疇,收教其子弟,定其情,達其志,使農有恆產,士有恒心,國有恆賦,勞費于一時,而利興於千載,六有為之君相,裁成天地以左右民,用夏變夷,迪民安土,非經世之大猷乎!而何弗之講?明王作,名世興,其尚此之圖哉!

  〖四〗

  知事幾、察物情者,可與謀國乎?未可也,抑不可以謀身。故張華終死而晉以大亂。華之決策平吳,何其明也;執政於淫昏之廷,而庶務粗舉,民猶安之,何其審也;拒劉卞之說,不欲為陳蕃之為,以冀免於禍,抑不可不謂工於全身。然而身卒殞、國卒危者,何也?智有餘而義不足也。

  華之言曰:「權戚滿朝,威柄不一。」知此矣,而受侍中之位以管機要,何為乎?又曰:「吾無阿衡之任。」夫既任不在己矣,而與賈氏周旋終始,何心乎?華嘗為賈充所忌而置之外,如其欲全身而免於罪戾,則及此而引去可也。賈模,賈氏之黨也,知賈氏之亡晉,而以憂死,華且從容晏處,托翰墨記問以自娛,固自信其智足以遊羿彀中而恃之以無懼。不清不濁之閑,天下有餘地焉以聽巧者之優遊乎?天下有自謀其身處於無餘之地,而可與謀國者乎?故晉之亡,非賈謐能亡之,華亡之也。何也?君昏後虐,讒言高張,寇賊伏莽,天下所縣望者,唯一華耳。劉卞進扶立太子之說,非不知人而妄投,亦舍華而更無可與言者。華無能為矣,然後志士灰心而狂夫乘釁。棟折榱崩,則瓦解而室傾,豈更有望哉!

  且華之居勢,非陳蕃比也,蕃依竇武以圖社稷,武不得宦官之腹心為之內應;華則賈模、裴頠以賈氏之姻族為內援以相輔,其成也可八九得。然而不能者,華于賈氏廢姑殺其母之日,委順其閑,則氣不可複振;氣已茶而能有為者,未之有也。蓋華者,離義為智,而不知不義者之未有能智者也。是非之外無禍福焉,義利之外無昏明焉,懷祿不舍,浮沈於其閑,則更不如小人之傾倒於邪而皆可偷以全身。是以孔光、胡廣得以瓦全,而華不免,若其能敗人之國家則一也。是以君子于其死也不閔之。

  〖五〗

  士有詞翰之美,而樂以之自見,遂以累其生平而喪之,陸機其左鑒已。

  機之身名兩隕,瀕死而悔,發為華亭鶴唳之悲,惟其陷身于司馬穎,不能自拔,而勢不容中止也。其受穎之羈絏而不能自拔,惟受穎辯理得免之恩而不忍負也。機之為司馬倫撰禪詔也,無可貰其死。人免之於鈇鉞之下,肉其白骨,而遽料其敗,速去之以避未然之禍,此亦殆無人理矣。故機之死,不死於為穎將兵之日,而死於為倫撰詔之時。其死已晚矣!

  雖然,機豈愚悖而甘為賊鵠乎?謝朝華,披夕秀,以詞翰之美樂見於當世,則倫且資其諛頌以為榮,蓋有求免而不得者。其不能堅拒之而仗節以死,固也。雖然,不死則賊,不賊則死,以瑣瑣之文名,迫之於必死必賊之地,詞翰之美為累也若斯!「虎豹之文來藉」,遂將托於不材之樗,而後以終天年乎!而抑奚必其然邪?

  君子之有文,以言道也,以言志也。道者,天之道;志者,己之志也。上以奉天而不違,下以盡己而不失,則其視文也莫有重焉;樂以之自見,則輕矣。樂以自見,而輕以酬人之求,則人不擇而借之以為美。為人借而以美乎人,是翡翠珠璣以飾婦人也;倚門者得借,豈徒象服是宜之之子哉!

  嗚呼!苟有文焉,人思借之矣,遑恤其道之所宜與志之所守乎?班固之典引,幸也;揚雄之美新,不幸也;漢明之欲借固,與王莽之欲借揚雄,一也。李白永王東巡之歌,永王借之也,陸游平原園林之記,韓侂胄借之也,不幸也;蔡邕之于郭有道,蘇軾之于司馬溫公,幸也;然苟借焉,幸不倖存乎人,而焉能自必哉!君子之有文,以言道也,以言志也,以承天盡己而匡天下之邪淫者也。守己嚴,待物以正,勿以諛人、勿以悅人、為天下侮,奚足為累,而效不才之樗為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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