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晉·泰始元年起(3)


  〖一二〗

  賈充之力阻伐吳也,不知其何心,或受吳賂而為之閑,或忌羊、杜、二王之有功而奪其寵,皆未可知;抑以充之積奸之情度之,不但然也。曹操討董卓、勦黃巾、平袁紹,戰功赫然,而因以篡漢。司馬懿拒諸葛、平遼東,司馬昭滅蜀漢,兵權在握,而因以篡魏。充知吳之必亡,而欲留之以為己功,其蓄不軌之志已久,特畏難而未敢發耳。乃平吳之謀始於羊祜,祜卒,舉杜預以終其事,充既弗能先焉,承其後以分功而不足以逞,惟阻其行以俟武帝之沒,己秉國權,而後曰吳今日乃可圖矣,則諸將之功皆歸於己,而己為操、懿也無難。此其情杜預、張華固已知之,憚武帝之寵充而未敢言爾。觀其納女于太子,知惠帝之愚而以甥舅畜之;曹操之妻獻帝,楊堅之妻周主,皆此術也。其謀秘,其奸伏,時無有摘發之者,而史亦略之。千載之下,有心有目,灼見其情,夫豈無故以撓大猷也哉?

  嗚呼!晉感充之弑君以戴己,而不早為之防,求其免於亂也難矣。所幸充死七年而武帝始崩,賈謐庸才,且非血胤,不足以為司馬昭耳。不然,高貴鄉公之刃,豈有憚而不施之司馬氏乎?女子猶足以亡晉,充而在,當何如也?項羽非侯生之君也,漢高以其誑羽而遠之若蛇虺;石守信、高懷德之流,未嘗任弑君之惡也,宋太祖以其戴己而防之若仇敵;變詐凶很不知有名義者,君不可以為臣,士不可以為友。孫秀灑南向之涕,諸葛靚懷漆身之忠,晉弗能用焉,其不再傳而大亂,有以也夫!

  〖一三〗

  秦滅六國而銷兵,晉平吳而罷州郡兵,未幾而大亂以亡。泰誓稱武王克殷,放牛歸馬,釁甲橐弓,示天下弗用,秦、晉與周將無同道,而成敗迥異,何也?

  紂之無道,虐加於民,而諸侯或西向歸周,或東留事紂,未嘗日尋干戈,競起為亂也。天下之志相胥以靜,而弄兵樂禍之民不興。及乎紂虐革,周政行,而皆仍故服,無與煬之,不待撲之也。戰國之爭,逮乎秦、項,凡數百年,至漢初而始定。三國之爭,逮乎隋末,凡數百年,至唐初而始定。安、史之亂,延乎五代,凡百餘年,至太平興國而始定。靖康之禍,延乎蒙古,凡二百餘年,至洪武而始定。其閑非無暫息之日若可以定者,然而支蔓不絕,旋踵復興。非但上有暴君,國有奸雄;抑亦人心風俗一動而不可猝靜,虔矯習成,殺機易發,上欲撲之而不可撲也。夫秦與晉惡能攝天下之心與氣而斂之一朝哉?故陳勝有輟耕之歡,石勒有東門之嘯,爭乘虛而思起。此兵之不可急弭者,機在下也。

  且夫周之興也,文王受鈇鉞而專征,方有事于密、阮、崇、黎,而早已勤修文德,勤聖學,演周易,造髦士,養國老,采南國之風,革其淫亂,兒童嬉游而掇芣苢,女子修事以采蘋蘩,未嘗投戈而始論道,息馬而始講藝也。優而柔之,以調天地和平之氣,而於兵戎之事,特不得已而姑試之,上弗之貴,而下且賤之,聖人之所以潛移人心而陶冶其性者,如此其至也。而後戎衣甫著,而弓矢旋弢,天下以為實獲我心,可澡雪以見榮于文治。秦之並六國、滅宗周,晉之篡魏而吞吳也,謀唯恐其不險,力唯恐其不競,日進陰鷙殘忍之夫,皇皇以圖弋獲,而又崇侈奔欲,以敗人倫之撿柙;其與于成功共富貴者,抑奢淫以啟天下之忌,無以滌天下之淫邪,而畜其彊狡於草澤;幸而兵解難夷,遂欲使之屈首以奉長吏之法,未有能降心抑志以順從者也。上無豫教,而欲飾治安於旦夕,召侮而已矣。此兵之不可急弭者,教在上也。

  陶璜、山濤力排罷兵之議,從事後而言之,驗矣。然抑豈於天下甫離水火之日,尋兵不已,而日取其民納之馳驟擊刺之中乎?盍亦求諸其本矣。故聖人作而亂不難已,商、周是也,道之馴也;聖人不作,待其敝之已極,人皆厭苦而思偃武,帝王乃因而撫之,則漢、唐以後之一統是也,幾之複也。庶幾商、周之治者,其唯光武乎?寇盜方橫,而獎道敦禮,任賢愛民,以潛消民氣之戾於擾攘之中,兵不待弭而自戢。然而黎陽之屯,固不敢藉口于放牛歸馬以自擬于周也。

  〖一四〗

  子曰:「不在其位,不謀其政。」夫士苟有當世之略,一言而可弭無窮之禍,雖非在位,庶幾見用而天下蒙其休,何為其祕之哉?而孰知其固不可也。言之不切,而人習以為迂遠之談而不聽;言之切而見用矣,天下測其所以然,而且以其智力與上相扞格;如其不用也,則適以啟奸邪而導之以極其凶忒矣。

  漢、魏之際,羌、胡、鮮卑雜居塞內,漸為民患,徙之出塞,萬世之利也。雖不在秉國大臣之位,固且憂憤積中而不容已於切言之。即不用矣,後世且服其早識,而謂晉有人焉,此郭欽、江統所以慷慨言之,無所隱而論之詳也。故傳之史策,而後世誦之不衰。乃欽之言曰:「有風塵之警,胡騎自平陽、上黨不三日而至孟津,北地、西河、太原、馮翊、安定、上郡盡為夷狄之庭。」其後劉淵父子、石勒皆踐其言,而晉遂亡。嗚呼!豈非郭欽之言教猱升木乎?劉宣、張賓之謀,皆師欽之智,而灼見晉之可襲取者,非一日也。言之不用,而徒導人以亂矣。藉晉用之,因而下徙戎之令,群胡知其畏己,而己有可乘之勢,于方徙之際潰爛以逞,又將奚以制之使弭耳以聽邪?

  故使欽而在坐論之列,與君若相密謀之內庭,則極言之而不嫌。言即不用,猶不致啟戎心以增益其惡。惡有忘屬垣之耳,揚於大庭曰:人將若何以加我,將若何以使我莫敵,我其終無如何哉?非其位也,謀不得而盡也,姑緘默以俟其變可也。雖義激於中,而不敢快于一發,誠慎之也。孔子曰:「吾其為東周乎!」所以為者不言也。聖人且慎于未可有為之日,況偶有所知者乎?

  〖一五〗

  西晉之亡,亡于齊王攸之見疑而廢以死也。攸而存,楊氏不得以擅國,賈氏不得以逞奸,八王不得以生亂。故舉朝爭之,爭晉存亡之介也。雖然,盈廷而爭者,未得所以存晉之道也。

  攸之不安于國,武帝初無猜忌之心,荀勗、馮紞閑之耳。勗與紞,賈充之私人,非但佞以容身,懷鬻國異姓之心久矣。忌攸者,非徒忌攸,實忌晉也。攸之賢,固足以托國,然豈果有周公之德哉?即微攸而晉固可存。漢、唐、宋之延祚數百年,亦未嘗有親賢總己以制天下於一人,而卒不可亂,無他,無奸臣之在側而已。劉放、孫資在魏主之奧窔,而司馬氏援之以攘臂。勗與紞之于賈謐、楊駿,未知其誰屬,而要其市司馬氏之宗社於人,則早作夜思以謀逞志者也。攸即廢,晉不必亡;勗、紞不除,晉無存理。修賈充之餘怨,則陰擯張華;排博士之忠言,而顯斥曹志;苟有圖存晉室者,小不惜官爵,大不惜軀命,揚于王廷,揭勗、紞之奸,迸之裔夷,則不待交章訟攸,而攸固以安,抑不待措攸于磐石之安,而晉固以存。今乃舉尊卑疏戚之口合訟攸,而強帝持天下以任攸。荀勗固曰:「陛下試詔齊王之國,必舉朝以為不可。」墮其術中而猶競以爭,尚口乃窮,攸之困,晉社之危,諸臣致之矣。

  夫一時徇名依附之眾,不足言也。李憙、劉毅、傅鹹忠直為當時之領袖,而不能取前讒後賊為宗社效驅除,晉之廷,不可謂有人矣。植君子則小人自遠,則以進賢為本,斥奸為末,此自奸邪未逞之日言也。不逐小人則君子不安,則以斥奸為本,進賢為末,此為奸邪已盤踞於內之日言也。二者互相為本未,而君子知擇焉,乃以明於人臣之義,而為社稷所賴。非然,則相激以益其亂而已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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