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晉·泰始元年起(2)


  〖六〗

  杜預欲短太子之喪,而曰:「君子之于禮,存諸內而已。」安得此野人之言而稱之哉!今有人焉,心不忘乎敬父,而坐則倨以待;情不恝乎愛兄,而怒則紾其臂;亦將曰存諸內而已乎?內外交相維、交相養者也,既飾其外,必求其內,所以求君子之盡其誠;欲動其內,必飭其外,所以導天下而生其心也。今使衰麻其衣,疏糲其食,倚廬其寢處,然而馳情於淫侈以忘其哀慕者,鮮矣;耳目制之,心不得而動也。藉令錦其衣,肉其食,藻井綺疏金樞玉戶其寢處,雖有哀慕之誠,不蕩而忘者,鮮矣;耳目移而心為之蕩也。故先王之制喪禮,達賢者之內於外,以安其內,而制中材之外,以感其內。故曰:直情徑行,戎狄之道也。夫鳥獸之啾啁以念死,內非不哀,而外無所飾,則未幾而忘之矣;野人之內存而外不著見者,亦如是而已矣。

  杜預之於學也亦博矣,以其博文其不仁,六經之旨,且以之亂。諒闇者,梁菴也,有梁無柱,茅芐垂地之廬也,而誣之曰心喪。叔向之譏景王曰:「有三年之喪二。」謂之有喪矣,非謂存諸內者之徒戚也,而誣之曰不譏除喪,而譏其燕樂之已早。預之存諸內者,誣聖欺天,絕人而禽之,猶曰君子之于禮,存諸內而已乎?故曰:「以禮制心。」心有不存,而禮制之。其外無別,則內之存與不存,又奚以辨哉?邪說逞,人道息。凡今之人,皆曰:臣忠、子孝、兄友、弟恭,求其心而已。而心之不可問者多矣。不仁哉杜預之言,以賊天下有餘也!

  〖七〗

  嵇紹可以仕晉乎?曰:不可。仕晉而可為之死乎?曰:仕而惡可弗死也!仕則必死之,故必不可仕也。父受誅,子讎焉,非法也;父不受誅,子不讎焉,非心也。此猶為一王之下,君臣分定,天子制法,有司奉行,而有受誅不受誅者言也。嵇康之在魏,與司馬昭俱比肩而事主,康非昭之所得殺而殺之,亦平人之相賊殺而已。且康之死也,以非湯、武而見憚於昭,是晉之終篡,康且遺恨於泉下,而紹戴之以為君,然則昭其湯、武而康其飛廉、惡來矣乎!紹於是不孝之罪通於天矣。

  沈充以逆伏誅,而子勁為晉效死。蔡仲之命曰:「爾尚蓋前人之愆。一沈勁克當之矣。紹蓋前人之美,而以父母之身,糜爛而殉怨不共天之亂賊,愚哉其不仁也!湯陰之血,河不灑于魏社為屋之日,何不灑于叔夜赴市之琴,而灑于司馬氏之衣也?

  〖八〗

  魏、晉之際,有貞士曰範粲,較管甯、陶潛而尤烈,而稱道絕於後世。士之湮沒而志不章者,古今不知凡幾也!寧以行誼著,潛以文采傳,粲無他表見,而孤心隱矣。乃其亢志堅忍,則二子者未之逮焉。送魏主芳而哀動左右,三十六年佯狂不言,卒于車中,子喬侍疾,足不出邑裡,父子之志行,誠末世之砥柱矣。文採行誼無所表見,志不存焉耳。寧之不若此也,寧未仕漢,而粲已受祿于魏也。潛之不若此也,知晉之將亡而去之,不親見篡奪之慘也。故二子無妨以文行表見,而粲獨不可。難哉其子之賢也!晉賜祿以養疾,賜帛以治喪,而不受。嵇紹聞之,尚為仇讎之子孫捐父母之身,人之賢愚相去有若此哉!粲之所為,難能也;非但難能也,其仁矣乎!

  〖九〗

  晉詔諸王大國置三軍,次國二軍,小國一軍,其所依倣之名曰周制也。古之諸侯,皆自有兵,周弗能奪,而非予之也。其自周始建之國,各使有兵,彼有而此不得獨無也。郡縣之天下,兵皆統于天子,州郡不能自有其人民,獨假王侯以兵,授以相競之資,何為也哉?夫晉豈果循周制以追三代之久安長治也乎?懲魏之虧替宗室,而使權臣乘之耳。乃魏之削諸侯者,疑同姓也;晉之授兵宗室以制天下者,疑天下也。疑同姓而天下乘之,疑天下而同姓乘之,力防其所疑,而禍發於所不疑,其得禍也異,而受禍於疑則同也。

  嗚呼!以疑而能不召亂亡之禍者無有。天下皆以為疑己矣,而孰親之?其假以防疑者,且幸己之不見疑而窺其疏以乘之;無可親而但相乘,於是而庸人之疑,終古而不釋。道不足於己,則先自疑於心;心不自保,而天下舉無可信,兄弟也,臣僚也,編氓也,皆可疑者也。以一人之疑敵天下,而謂智計之可恃以防,其愚不可廖,其禍不可救矣。親親而以疑,則親非其親;尊賢而以疑,則賢非其賢;愛眾而以疑,則眾非其眾;夫何疑哉?君子樂得其道,小人樂得其欲而已矣。交君子以道,給小人之欲,孤游於六合,而荊棘不生,無有聖賢而無豪傑之度者也。

  〖一〇〗

  天下惡有無故殺人而可以已亂者哉!齊王攸欲殺劉淵,王渾曰:「柰何以無形之疑殺人。」其說是也。舍殺而無以馭之也,淵之所以終亂晉而殘之也。不殺淵而淵反,則咎王渾;殺淵而胡叛,則抑且咎齊王;舍本循末,兩俱有咎,而孰能任之?曹魏之居匈奴於內地,使若淵者得以竊中國文事武備之緒餘,濟其奸而啟雄心,其禍久矣。淵即死,若聰、若曜、若猛、若宣,挾怨以求逞,能旦殺一人、夕殺一人、皆無罪而翦之乎?契丹之所以深女直之怨而激之起,豈有幸哉!

  夫晉承魏失,固未可急驅除之矣。王濟欲任淵以平吳,縱虎自衛之術也。李憙欲發匈奴五部,假淵將軍之號征樹機能,此策之善者,而孔恂諫止之,何也?恂誠憂淵之叵測,抑必有術以制之,而但色變于談虎哉?涼者,中國之贅餘也,河、湟之閑,夷狄之所便也,淵西征而蕩平樹機能之墟,即割其地以安之,而淵之心戢矣。淵即不戢,五部之心亦戢矣。馭得其道,則且不敢竊河西而據之。即其不然,我據蕭關以距之,其極逞也,亦但如元昊而止耳。孰如近在汾、晉之閑,使我不軌之士民,教猱倀虎,河決魚爛於腹心乎?故知李憙之謀,非但以平樹機能也,實以斥淵而遠之也,此弭禍於將然之善術也。一疑之,一畏之,無可如何而姑置之;淵且自危、且自矜、尤且自信也。是召之以必反之道也。嗚呼!晉之失政,賄賂已耳,交遊已耳。王渾父子得賄而保淵,孔恂、楊珧不得賄而惎淵,故李憙之深識不庸。非淵之能亡晉也,晉自亡耳。

  〖一一〗

  傅咸之忠,荀勗之佞,判然別矣。而其議省官也,則勗之說為長。故聽言者,不惟其人,惟其言而已矣。鹹剛直而疾惡已甚,見閑曹之吏,或怠傲而廢功,或舞文以牟利,憤然曰:「焉用此為,而以費農夫之粟,空國家之帑哉!」其言非不快于一時之心,而褊衷以宰天下,天下又惡能宰哉!

  古者方五十裡之國,卿大夫士府史胥徒具,群聚以上食於公、下食於民,而不憂其乏。天下之大,庶官僅供其職,而曰「公私不足」,此翁嫗之智,不出簞豆之閑。故曰:褊衷以宰天下,天下弗能宰也。

  古之建官以治事治民,固也;而君子野人,天秩之以其才,敘之以其類,率野人以養君子,帖然奉之而不靳,豈人為哉?王者以公天下為心,以扶進人才于君子之塗為道。故一事而分任之,十姓百家而即立之長以牧之,農人力耕而食之無媿,君不孤貴而養之必周;乃使一藝、一經、一能、一力者,皆與于君子之列,而相獎以廉恥。雖有荑稗,不盡田而芟刈,使扶良苗以長,但勿令奪苗之滋可矣。

  官省而人之能與於選者其塗隘,力不任耕、志不安賤之士,末繇分天之祿以自表異,則且淫而為奸富,激而為盜賊。君子之塗窮,而小人之歧路百出,風俗氾濫于下,國尚孰與立哉!惟用人之塗廣,而登進之數多,則雖有詭遇於倖門者,而惜廉隅、慎出處之士,亦自優遊以俟,而自不困窮以沒世。如其省官而員數減,則入仕也難;入仕難,則持選舉之權者益重。數十人而爭一軌,苟有捷徑之可趨,雖自好者,不能定情以堅忍。而秉銓苟非其人,則自尊如帝,操吉凶也如鬼,托澄汰以為壟斷,而所裁抑者類修潔之士,所汲引者皆躁佞之夫。士氣萎,官邪興,流沔而無所立,即使傅咸任之,且不能挽頹波以從綱紀,況莫保司銓之得盡如鹹乎!故君子甚患夫剛直者之婞婞以忿疾當世,而欲以刻覈重抑天下之心也。

  況其言曰:「公私不足,並官以務農。」則尤悖甚。為吏者幾何人,而廢天下幾何之頃畝!有天下而汲汲憂貧,奪天所貴重之君子,使為農圃之小人,以充府庫;非商鞅之徒,孰忍為此哉?治天下有道,非但足食而遂足以立也。荀勗曰:「清心省事。」庶幾經國之弘猷,詎可以其人而廢之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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