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晉·泰始元年起(1)


  〖一〗

  魏削宗室而權臣篡,晉封同姓而骨肉殘,故法者非所以守天下也;而懷、湣陷沒,琅邪複立國于江東者幾百年,則晉為愈矣。天下者,非一姓之私也,興亡之修短有恆數,苟易姓而無原野流血之慘,則輕授他人而民不病。魏之授晉,上雖逆而下固安,無乃不可乎!然而三代王者建親賢之輔,必欲享國長久而無能奪,豈私計哉?

  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,非其利病生死之知擇也。則君子之為天下君以別人於禽獸者,亦非但恤其病而使之利,全其生而使無死也。原於天之仁,則不可無父子;原於天之義,則不可無君臣。均是人而戴之為君,尊親于父,則旦易一主,夕易一主,稽首匍伏,以勢為從違而不知恥,生人之道蔑矣。以是而利,不如其病之;以是而生,不如其死之也。先王重不忍於斯民,非姑息之仁,以全軀保妻子、導天下於魚蟲之聚者,慮此深矣!然則晉保社稷於百年,而魏速淪亡於三世,其於君天下之道,得失較然矣。

  晉武之不終也,惠帝之不慧也,懷、湣之不足以圖存,元帝之不可大有為也;然其後王敦、蘇峻、桓溫相踵以謀逆,桓玄且移天步以自踞,然而遲之又久,非安帝之不知饑飽,而劉裕功勳赫奕,莫能奪也。謂非大封同姓之有以維繫之乎?宋文帝寵任諸弟,使理國政、牧方州,慮亦及此;而明帝誅夷之以無遺,蕭道成乃乘虛而攘之。嗣是而掇天位者如拾墜葉,臣不以易主為慚,民不以改姓為異。垂及唐、宋,雖權臣不作,而盜賊夷狄進矣。然則以八王之禍咎晉氏之非,抑將以射肩請隧咎文昭武穆之不當裂土而封乎?法不可以守天下,而賢於無法。亦規諸至仁大義之原而已。

  〖二〗

  諫必有專官乎?古之明王,工瞽、庶人皆可進言于天子,故周官無諫職,以廣聽也。諫之有官,自漢設諫議大夫始。晉初立國,以傅玄、皇甫陶為之,唐之補闕拾遺,宋之司諫,皆放此而立也。諫有專官,而人臣之得進言於君僅矣。雖然,古今之時異,而廣聽之與慎聽也,不得不殊;進言之跡同,而受益之與防邪也,亦各有道;未可以一概論也。

  古之民朴矣,農、工、商、賈各世其業;士之游於庠序者,亦各有常學,不能侈聞見、飾文詞以動當世。迨及戰國,教衰而人自為學,揣摩當世之務者,競尚其說,縱之以言,則偏私逞而是非亂;則必擇其忠直而達治理者任之,而後無稽之言,不敢破聖道、紊綱紀,以熒主聽。則專官之任,亦未可謂盡非,時使然也。

  諫官專立,職專諫矣。然非專諫於其官,而禁外此者之諫也。不淫聽於辨言,而不塞聰於偏聽;苟得忠直知治者司其是非之正,則懷忠樂進者相感以興。乃若聽之之道,群言競奏,而忠佞相殽,存乎君之辨之,不徒在言者也。諫者以諫君也。邇聲色,殖貨利,狎宦戚,通女謁,怠政事,廢學問,崇佛老,侈宮室,私行游,媟威儀,若此者諫官任之。大小群臣下逮于庶人,苟有言焉,則固天子所宜側席而聽者也。即言之過,而固可無尤也。外此,人與政其亟矣。然而人之賢不肖,銓衡任之;政之因革,所司任之;雖君道之所必詳,而清諸其源,則是非著而議論一;爭於其流,則議論繁而朋黨興。貞邪利害,各從其私意,辨言邪說,將自此以起,固不可不慎防之。而廣聽適以召奸,尤明主所深懼也。

  以要言之,言而譏非乎我者,雖激雖迂,而不可忽也;言而褒貶於人、辨說乎事者,辨雖詳,辭雖切,而未可信也。士之受規于朋友者且然,而況君天下者乎!然則選忠直知治者任諫職於上,而主意昭宣,風尚端直,則羣言博采,而終弗使主父偃、息夫躬之流,矜文采以讎其奸邪。慎之也,即所以廣之也。又何必執周官之不設諫臣以下訪芻蕘哉?

  近者分諫職於台省,聽亦廣矣。而六科司抄發之任,十三道司督察之權,糾劾移於下,而君德非所獨任,故詭隨忿戾,迭相進退,而國是大亂,則廣之適以廢之。党人交爭,勞臣掣肘,將諫官之設,以諫下而非諫君乎?拂其立諫之經,而予以譖言之徑,乃至僉人遊士獻邪說以為用人行政之蝥賊。不專不慎,覆軌已昭,後世尚知鑒哉!

  〖三〗

  晉始建國,立七世之廟,除五帝之座,罷圜丘方澤之祀,合之於郊,皆宗王肅而廢鄭玄也。於是而知王肅之學,醇正于鄭玄遠矣。後世經學傳鄭氏,肅之正義,沒而不傳,則賈公彥、孔穎達之怙專師而晦道也。

  周之祀典,組紺以上不廢也;而限天子之廟于五世,合兩世室而始為七,玄之托於義而賊仁也。周禮合樂於圜丘方澤者,非祭也,所以順陰陽、合律呂而正樂也;而謂郊之外有圜丘方澤之大祀,玄之淫于樂以亂禮也。其尤妖誣而不經者,為上帝之名曰耀寶魄,又立靈威仰、赤熛怒、白招矩、葉光紀之名,為四方之帝,有若父名而賓字之者,適足以資通人之一哂。而以之釋經,以之議禮,誣神媟天,黷祀惑民,玄之罪不容貸矣。托之於星術,而實傳之於讖緯,夫且誣為孔氏之書;正肅氏起而辨之,晉武因而絀之,於是禁星氣讖緯之學,以嚴邪說之防,肅之功大矣哉!惜乎世遠俗流,師承道圮,而肅學不傳也。如其傳,則程、朱興起,尚有所資以辟鄭氏之淫辭與!

  〖四〗

  三代以下,用兵以道,而從容以收大功者,其唯羊叔子乎!祖逖之在雍邱,宗澤之在東京,屹立一方以圖遠略,與叔子等。乃逖卒而其弟稱兵以犯順,澤卒而部眾瓦解以為盜,皆求功已急而不圖其安,未嘗學于叔子之道以弭三軍之驕氣,驕則未有能成而不亂者也。

  或曰:叔子之時,晉盛而吳衰,擁盛勢以鎮之,則敵亡可以坐待;而逖與澤抗方張之虜,未可以理折,則時異而不可相師矣。

  曰:叔子之可以理服,而逖、澤不能者,遇陸抗耳。若夫敵國之氓,信其仁厚而願歸附之,則逖與澤之鄰壤,猶晉、宋之遺黎;而叔子則晉、吳異主,義不相下者也。使逖與澤以此臨之,不愈效乎!夫陸抗亦智深謀遠不與叔子爭一日之利耳,使其狂逞如石勒、女直之為,則其亡愈速;是遇陸抗者,兩碁逢敵之難,而非易制于石勒、女直也。石勒雖驍,而志不及于江、淮,且未幾而國內大亂,甚于孫皓之猶安處也。女直雖競,而斡離不、撻嬾、兀術各懷猜忌,豕突鹿奔,無有能如陸抗之持重以相制者。使二子以道禦兵,以信撫民,以緩制敵,垂之數十年,趙有冉閔之亂,金有完顏亮之變,以順臨逆,以靜待動,易於反掌矣。叔子之功,亦收之身後者也,何至於子弟為梟獍以伏誅,部曲竄萑葦而僨起哉!故曰逖與澤求之已急而未圖其安也。逖有雍邱之可據,而郭默、邵續之流,皆相倚以戴晉;澤有東京之可恃,而兩河忠義,皆相待以效功;與為憤興,而不與為固結,二子之志義尚矣,惜乎其不講于叔子之道也。

  〖五〗

  用人與行政,兩者相扶以治,舉一廢一,而害必生焉,魏、晉其驗已。雖無佞人,而亟行苛政以鉗束天下,而使亂不起;然而人心早離,樂於易主,而國速亡。政不苛而用佞人,其政之近道,足以羈縻天下使不叛,然而國是亂,朋黨交爭,而國速以亂。

  曹孟德懲漢末之緩弛,而以申、韓為法,臣民皆重足以立;司馬氏乘之以寬惠收人心,君弑國亡,無有起衛之者。然而魏氏所任之人,自謀臣而外,如崔琰、毛玠、辛毗、陳群、陳矯、高堂隆之流,雖未聞君子之道,而鯁直清嚴,不屑為招權納賄、驕奢柔諂猥鄙之行,故綱紀粗立,垂及於篡,而女謁宵小不得流毒於朝廷,則其效也。

  晉武之初立,正郊廟,行通喪,封宗室,罷禁錮,立諫官,征廢逸,禁讖緯,增吏俸,崇寬弘雅正之治術,故民藉以安;內亂外逼,國已糜爛,而人心猶系之。然其所用者,賈充、任愷、馮勗、荀紞、何曾、石苞、王愷、石崇、潘嶽之流,皆寡廉鮮恥貪冒驕奢之鄙夫;即以張華、陸機錚錚自見,而與邪波流,陷於亂賊而湣不畏死;雖有二傅、和嶠之亢直,而不敵群小之翕訿;是以彊宗妒後互亂,而氏、羯乘之以猖狂。小人濁亂,國無與立,非但王衍輩清談誤之也。

  是用人行政,交相扶以圖治,失其一,則一之僅存者不足以救;古今亂亡之軌,所以相尋而不舍也。

  以要言之,用人其尤亟乎!人而苟為治人也,則治法因之以建,而苛刻縱弛之患兩亡矣。魏之用人,抑苟免於邪佞爾,無有能立久長之本,建弘遠之規者也。孟德之智,所知者有涯;能別於忠佞之分,而不能虛衷以致高朗宏通之士;爭亂之餘,智術興,道德墜,名世之風邈矣。僅一管寧,而德不足以相致也。晉承魏之安處,時非無賢,而獎之不以其道,進之不以其誠,天下頹靡,而以老、莊為藏身之固,其法雖立,文具而已。使二代之君,德修而勤於求治,天下群趨於正,而豈患法之不立乎?宋太祖、太宗之所以垂統久長,而天下懷其德於既亡之餘,庶幾尚已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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