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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國(7)


  〖三二〗

  蔣琬死,費褘刺,蜀漢之亡必也,無人故也。圖王業者,必得其地。得其地,非得其險要財賦之謂也,得其人也;得其人,非得其兵卒之謂也,得其賢也。巴蜀、漢中之地隘矣,其人寡,則其賢亦僅矣。故蔣琬死,費褘刺,而蜀漢無人。

  雖然,嘗讀常璩華陽國志,其人之彬彬可稱者不乏。張魯妖盜而有閻圃,劉焉驕怠而有黃權,王累、劉巴,皆國士也。先主所用,類皆東州之產,耄老喪亡,而固不能繼。蜀非乏才,無有為主效尺寸者,於是知先主君臣之圖此也疏矣。勤于耕戰,察於名法,而于長養人才、涵育薰陶之道,未之講也。蔣、費亡而僅一薑維,維亦北士也,舍維而國無與托。敗亡之日,諸葛氏僅以族殉,蜀士之登朝參謀議者,僅一奸佞賣國之譙周,國尚孰與立哉?

  管仲用於齊,桓公死而齊無人;商鞅用於秦,始皇死而秦無人;無以養之也。寬柔溫厚之德衰,人皆跼蹐以循吏之矩矱,雖有英特之士,摧其生氣以即於瓦合,尚奚恃哉?諸葛公之志操偉矣,而學則申、韓也。文王守百里之西土,作人以貽百年之用,鳶飛魚躍,各適其性以盡其能,夫豈申、韓之陋所與知哉!

  〖三三〗

  何晏、夏侯玄、李豐之死,皆司馬氏欲篡而殺之也。而史斂時論之譏非,以文致其可殺之罪,千秋安得有定論哉?當時人士所推而後世稱道弗絕者,傅嘏也、王昶也、王祥也、鄭小同也。數子者,以全身保家為智,以隨時委順為賢,以靜言處錞為道,役於亂臣而不怍,視國之亡、君之死,漠然而不動於心,將孔子所謂賊德之鄉原,殆是乎!風尚既然,禍福亦異,天下之圖安而思利者,固必褰裳而從之,祿位以全,家世以盛,而立人之道幾於息矣。嗚呼!此無道之世,所以崩風壞俗而不可挽也。

  雖然,有未可以過責數子者存焉。魏之得天下也不以道,其守天下也不以仁,其進天下之士也不以禮;利啗之,法制之,奴虜使之,士生其時,不能秉耒而食,葛屨而履霜也。無管寧之操,則抑與之波流,保其家世已耳。故昶與祥皆垂裔百年而享其名位,兢兢門內之行,自求無過,不求有益於當時;士之不幸,天所弗求全也。狂狷罣于網羅,容容獲其厚福,是或一道也;不可以漢、唐、宋數百年戴天履地栽培長育之人才,忘軀捐妻子以扶綱常者責之也。施及宋、齊以降,君屢易而士大夫之族望自若也,皆此焉耳。歐陽永叔傷五代無死節之臣,而不念所事之何君也,亦過矣。王彥章之忠,匹夫之諒而已矣,況余闕乎?

  〖三四〗

  諸葛誕之起兵討司馬昭也,疑賢于王淩、母丘儉,而實未見其愈也。儉與誕,皆以夏侯玄之死不自安,而徼幸以爭權,使其克捷,其不為劉裕之誅桓玄,不能保也。且誕之討昭,何為也哉?無抑不欲魏社之移于司馬氏矣乎?魏而亡,亡于司馬,亡于吳,無以異也,吳豈為魏惜君臣之義,誅權奸以安其宗社者哉?誕遣其子靚稱臣于吳以起兵,則昭未篡而己先叛;以叛臨篡,篡者未形而叛者已著;其志悖,其名逆,授司馬昭以討叛之名,而惡得不敗邪?使其成也,司馬昭之族甫糜,曹氏之社早屋矣。悲夫!借敵兵以討賊者之亡人家國也,快一朝之忿而流禍無窮,誕實作俑,司馬楚之、劉昶、蕭寶寅相繼以逞,而可許之為忠乎?

  〖三五〗

  人知馮道之惡,而不知譙周之為尤惡也。道,鄙夫也,國已破,君已易,貪生惜利祿,弗獲已而數易其心。而周異是,國尚可存,君尚立乎其位,為異說以解散人心,而後終之以降,處心積慮,唯恐劉宗之不滅,憯矣哉!讀周仇國論而不恨焉者,非人臣也。

  薑維之力戰,屢敗而不止,民胥怨之,然其志苦矣。民憚于勞,而不知君父之危,所賴以啟其惰心而振其生氣者,士大夫之公論耳。其論曰:「既非秦末鼎沸之時,實有六國並據之勢。」顯然以秦予魏,以韓、燕視蜀,坐待其吞噬,唯面縛輿櫬之一途耳。夫漢之不可復興,天也;蜀之不可敵魏,勢也;無可如何者也。故諸葛身殲而志決,臣子之道,食其祿,終其事,志不可奪,烈于三軍之帥。且使人心不靡於邪說,兵力不銷於荒惰,延之一日,而忠臣志士之氣永於千秋。周而無人之心哉!無亦括囊以聽,委之天而弗助其虐之為咎尚淺乎?夫民之不息,誠不容已于閔恤矣,譬之父母積疢,僕妾勞於將養,則亦酒食以勞之,和煦以拊之,使鼓舞而忘怨已耳。若恤僕妾之疲,廢藥食而聽其酣寢,有人之心者,以是為惻隱哉?

  當周之時,黃皓、陳祇蠱庸主而不顧百姓之疾苦;誠念民也,則亦斥奸佞,勸節儉,飭守令以寬廉,使民進而戰餫,退而休息,可也。周塞目箝口,未聞一讜言之獻,徒過責薑維,以餌愚民、媚奄宦,為司馬昭先驅以下蜀,國亡主辱,己乃全其利祿;非取悅於民也,取悅于魏也,周之罪通於天矣。服上刑者唯周,而馮道末減矣。

  〖三六〗

  王沈刺豫州,下教:「陳長吏得失者,給穀五百斛;言刺史寬猛者,給穀千斛。」規己寬猛之宜,而賜之穀,猶之可爾。陳長吏之得失而賜之穀,險士猾民,競起而誣訐其守令,禍可勝言哉?蓋沈者,司馬氏之私人也,司馬氏以好士恤民之虛名,收辨士而要民譽,每下不情之令,行溢賞以誘天下,而沈為之役,故其教令如是之濫,未容深責也。陳廞、褚入白沈曰:「拘介之士,憚賞而不言;貪昧之人,慕利而妄舉。」韙哉言乎!可推以盡明主用人聽言之道矣。

  拒諫者,古今之所謂大惡也;亟取人言,而貪廣聽之名,其惡隱而難知。乃公孫疆因之以亡曹,主父偃因之以亂漢。宋之中葉,上書言因革者,牘滿公府,而政令數易,朋黨爭衡,熙、豐、元、紹之間,棼如亂絲,而國隨以敝。近者民本輕達,賤士乘以希榮,奸相資之肆惡,一夫遽登省掖,而天下亟亡。嗚呼!以賞勸言之害,較拒諫而尤烈,抑如此哉!

  然則瑱纊之塞,與明聰之達,聖人兼用以應天下,抑何道也?曰:善聽言者,必其善於擇人者也。人而善與?言雖未得,有善者存矣。人而不善與?言雖得,有不善者存矣。唐、虞之廷,或籲或咈,交相弼違者、唯其為禹、皋、稷、契也。夫禹臬、稷、稷、契,視君之失,若疢疾之攻於心;視民之病,若水火之迫於肌;而視言入而受祿也,若穢惡之加於鼻也,何俟於賞以勸之邪?故君子之聽言,先舉其人而後采其言,必不以利祿辱賢者之操,而導不肖者以猖狂無忌也。

  察吏有常法,劾吏有常職,不獲已而登斥奸訟枉之言,然非害切于國民而痛切其肌膚,則告訐之宵人耳,誅之可矣。一興一廢,一張一弛,進臣民而酌其可否,既已無疑矣;而猶為異說焉,斥之可矣。言雖甚當,不授以官;其效雖登,必進以禮。大臣坐論,日侍于燕間;諫諍有官,各責以言職。非是者,雖或兼容並包,而必厚防其生事啟釁之傷。自匪僉人,惡有舍閨門子弟之職,置四民耕讀之恒,棄官守慎修之紀,旦揣夕摩,作為皦皦炎炎之論,以動人主,而僥倖顯名之與厚實哉!舜之耕稼陶漁而取人為善,人無所利於耕稼陶漁之夫,而言之不善者鮮矣。其為帝也,以耕稼陶漁之聽聽天下之言,則唯禹、皋、稷、契無私利之心,如深山之野人,而後決於從也。故其戒禹曰:「無稽之七,使以。」而豈以利情誘嘵嘵之士,使以訐為直乎?

  鬻口舌以希利賴者,小人也,塾師也,禍福唯其妄測,文義唯其割裂,得利焉面情盡矣。此求治者所必遠,為學者所必拒也。人君正己以涖下,節嗜欲、遠宦寺、勤學問、公好惡,則小人之利病、國事之得失,觸之而自知。非不待言也,抑非恃人言而遂足以治也。賞之而政刑亂、朋黨興、廉恥喪、風俗靡,自非奸雄之媚眾以竅國,幾何事此而不亡?此治亂之樞機,不可不審也。

  〖三七〗

  後主失德而亡,非失險也,恃險也,恃則未有不失者也。君恃之而棄德,將恃之而棄謀,士卒恃之而棄勇。伏弩飛石,恃以卻敵;危石叢薄,恃以全身;無致死之心,一失其恃,則匍伏奔竄之恐後;扼以於蹊徑,而淩峭壁以下攻,則首尾不相顧而潰。故謂後主信巫言而失陰平之守以亡國,非也。陰平守,而亙數百里之山厓谿穀,皆可度越,陰平一旅,亦贅疣而已。李特過劍閣而歎劉禪之不能守,草竅之智,乘晉亂以苟延爾。譙縱、王建、孟知祥、明玉珍蹶然而起,熸然而滅,恃險愈甚,其亡愈速矣。

  然則諸葛公曰:「益州天府之國。」其言非乎?彼一時也,先主擁寡弱之資而無尺土,舍益州而無自立之地。乃其規畫之全域,則西出秦川,東向宛、雒,皆與魏爭于平原,而非倚險以固存也。迨乎關羽啟釁于吳,先主忿爭而敗,吳交不固,仲謀已老,宛、雒之師不能複出,公乃率孤旅以向秦川,事難而心苦矣。況蔣琬據涪城,薑維據漢樂,顛當守戶,而天日莫窺,不亡奚待焉?

  漢高起自漢中,旋下三秦,急出成皋,是以瀕危而終勝。光武定都雒陽,曹操中據兗州,皆以無險為險也。周公營雒,至計存焉,而或為之說曰:「無德易以亡。」聖人既無私天下之心,抑豈欲其子孫之速亡乎?周遷雒,而不絕之系,其亡尤難於夏、殷。亡之難易,不在險之有無,明矣。

  〖三八〗

  司馬昭進爵為王,荀顗欲相率而拜,王祥曰:「王、公相去一階爾,安有天子三公可拜人者?」驟聞其言,未有不以為嶽立屹屹,可以為社稷臣者。馮道之勞郭威曰:「侍中此行不易。」亦猶是也。炎篡而祥為太保于晉,威篡而道為中書令于周,則其亢矯以立名,而取合於新主,大略可知矣。昭謂祥曰:「今日然後知君見顧之深。」祥所逆揣而知其必然也。矜大臣之節,則太保之重任,終授之己也無疑。歷數姓而終受瀛王之爵,道固遠承衣盋於祥也。不吝于篡,而吝於一拜;不難於北面為臣,而難折節於未篡之先;天下後世不得以助逆之名相加,萬一篡奪不成如桓玄,可以避責全身,免於佐命之討,計亦狡矣。

  以此推之,汲黯揖衛青,而曰:「使大將軍有揖客,豈不重乎?」黯之情亦見矣。欲以此求重於權臣,而可謂之社稷臣乎?司馬昭、郭威雖逆,而固非朱溫之暴,可以理奪者也。使汲黯而遇梁冀,王祥、馮道而遇朱溫,抑豈能爾哉?若夫社稷臣者,以死衛主,而從容以處,期不自喪其臣節,如謝安之于桓溫,狄仁傑之于武氏,亦豈矯矯自矜以要權奸之知遇乎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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