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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國(4)


  〖一七〗

  魏伐遼東,蜀征南中,一也,皆用乒謀國之一道也;與隋煬之伐高麗、唐玄之伐雲南,異矣。隋、唐當天下之方寧,貪功而圖遠,涉萬里以徼幸,敗亡之釁,不得而辭焉。諸葛公之慎,司馬懿之智,舍大敵而勤遠略,其所用心者未易測矣。

  兩敵相持,勢相若而不相下,固未得晏然處也。而既不相為下矣,先動而躁,則受其傷,弗容不靜以俟也。靜以俟,則封疆之吏習於固守,六軍之士習于休息,會計之臣習於因循。需之需之,時不可徼而兵先弛;技擊奔命、忘生趨死之情,日以翱翔作好而墮其氣;則靜退之禍,必伏於不覺。一旦有事,張皇失措,驚尤肭朒縮,而國固不足以存,況望其起而制人,收長驅越險之功哉?魏之東征,蜀之南伐,皆所以習將士于戰而養其勇也。先主殂,蜀未可以圖中原,孟德父子繼亡,魏未可以並吳、蜀,兵不欲其久安而忘致死之心,諸葛之略,司馬之智,其密用也,非人之所能測也。

  或曰:習士于戰,有訓練之法,而奚以遠伐為?嗚呼!此坐而談兵,誤人家國之言耳。步伐也,系刺也,束伍也,部分也,訓練而習熟者也。兩軍相當,飛矢雨集,白刃拂項,趨於死以爭必勝,氣也,非徒法也。有其法不作其氣,無輕生之情,而日試于旌旗金鼓之間,雍容以進退,戲而已矣。習之愈久而士愈無致死之心,不亡何待焉?訓練者,戰餘而教之也,非數十年之中,目不見敵,徒修其文具之謂也。

  〖一八〗

  武侯遺令魏延斷後,為蔣琬、費褘地也。李福來請,公已授蜀於琬、褘。而必不可使任蜀者,魏延也。延權亞於公,而雄猜難禦,琬未嘗與軍旅之任,而威望不隆,延先入而挾孱主,琬固不能與爭,延居然持蜀於掌腕矣。唯大軍退而延不得孤立于外,楊儀先入而延不得為主於中,雖憤激而成乎亂,一夫之制耳。

  延之亂也,不北降魏而南攻儀,論者謂其無叛心。雖然,豈可保哉?延以偏將孤軍,主帥死而乞活于魏,則亦司馬懿之屬吏而已矣,南轅而不北駕,不欲為懿下也。使其操全蜀之兵,制朝權而唯其意,成則攘臂以奪漢,不成將舉三巴以附魏,司馬懿不得折箠而馭之,其降其否,亦惡可諒哉?

  楊儀福小之器耳,其曰「吾若舉軍就魏,寧當落度如此」。是則即為懿屈而不慚者。令先歸而延與薑維持其後,蔣琬談笑而廢之,非延匹也。於是而武侯之計周矣。故二將訌而于國無損。不然,將爭於內,敵必乘之,司馬懿之智,豈不能間二亂人以卷蜀,而何為斂兵以退也?

  〖一九〗

  武侯之言曰:「淡泊可以明志。」誠淡泊矣,可以質鬼神,可以信君父,可以對僚友,可以百姓,無待建鼓以亟鳴矣。且夫持大權、建大功,為物望所歸,而懷不軌之志者,未有不封殖以厚儲於家者也。以示豆區之恩,以收百金之士,以餌腹心之蠹,以結藩鎮之歡,胥於財而取給。季氏富於周公,而魯昭莫能制焉,曹、馬、劉、蕭,皆祖此術也。誠淡泊矣,競利名者之所不趨,而子孫亦習於儒素,不問其威望之重輕,而固知其白水盟心、衡門歸老之夙圖矣。

  乃武侯且表於後主曰:「成都有級八君株,薄田十五頃,死之日,不使內有餘帛、外有贏粟,以負陛下。」一若志晦不章、憂讒畏譏之疏遠小臣,屑屑而自明者。嗚呼!於是而知公之志苦而事難矣。後主者,未有知者也,所猶能持守以信公者,先主之遺命而已。先主曰:「子不可輔,君自取之。」斯言而入愚昧之心,公非剖心出血以示之,豈能無疑哉?身在漢,兄弟分在魏、吳,三國之重望,集於一門,關、張不審,挾故舊以妬其登庸,先主之疑,蓋終身而不釋。施及嗣子之童昏,內而百揆,外而六軍,不避嫌疑而持之固,含情不吐,誰與諒其志者?然則後主之決于任公,屈於勢而不能相信以道,明矣。公乃諄諄然取桑田粟帛、竭底蘊以告,無求於當世,其孤幽之忠貞,危疑若此,而欲北定中原、複已亡之社稷也,不亦難乎?

  於是而知先主之知人而能任,不及仲謀遠矣。仲謀之於子瑜也、陸遜也、顧雍也、張昭也,委任之不如先主之於公,而信之也篤,豈不賢哉?先主習于申、韓而以教子,其操術也,與曹操同,其宅心也,亦彷佛焉。自非司馬懿之深奸,則必被制曳而不能盡展其志略。故曰公志苦而事難也。不然,公志自明,而奚假以言明邪?

  〖二〇〗

  得直諫之士易,得憂國之臣難。識所不及,誠所不逮,無死衛社稷之心,不足與于憂國之任久矣。若夫直諫者,主德之失,章章見矣。古之為言也,仁慈恭儉之得,奢縱苛暴之失,亦章章見矣。習古之說而以證今之得失,不必深思熟慮,殷憂鬱勃,引休戚於躬受,而斟酌以求寧,亦可奮起有言而直聲動天下矣。

  魏主睿之後,一傅而齊王芳廢,再傅而高貴鄉公死,三傅而常道鄉公奪。青龍、景初之際,禍胎已伏,蓋岌岌焉,無有慮此為睿言者,豈魏之無直臣哉?睿之營土木、多內寵、求神僊、察細務、濫刑賞也,舊臣則有陳群、辛毗、蔣濟,大僚則有高堂隆、高柔、楊阜、杜恕、陳矯、衛覬、王肅、孫禮、衛臻,小臣則有董尋、張茂,極言無諱,不避喪亡之謗詛,至於叩棺待死以求伸;睿雖包容勿罪,而諸臣之觸威以抒忠也,果有身首不恤之忱。漢武、唐宗不能多得於群臣者,而魏主之廷,森森林立以相繩糾。然而阽危不救,旋踵國亡。繇是觀之,直諫之臣易得,而憂國之臣未易有也。

  高堂隆因鵲巢之變,陳他姓制禦之說;問陳矯以司馬公為社稷之臣,而矯答以未知。然則魏之且移于司馬氏,禍在旦夕,魏廷之士或不知也,知而或不言也。隆與矯知之而不深也,言之而不力也。當其時,懿未有植根深固之黨,未有榮人、辱人、生人、殺人之威福,而無能盡底蘊以為魏主告。無他,心不存乎社稷,浮沈之識因之不定,未能剖心刻骨為曹氏徘徊四顧而求奠其宗祏也。逮乎魏主殂,劉放、孫資延大奸於肘掖之後,雖灼見魏之必亡而已無及矣。

  以社稷為憂者,如操舟于洪濤巨浸,脈察其磧岸洑渦之險易,目不旁瞬而心喻之;則折旋於數十裡之外而避危以就安也,適其所泊而止。豈舟工之智若神禹哉?心壹於是而生死守之爾。若夫雒陽、崇華銅人土山之縱欲勞民,與夫暴怒刑殺、聽小臣毀大臣、躬親細務而陵下不君,此皆見之聞之,古雒明訓,而依道義以長言之,則不必有體國之忠,而但有敢言之氣,固可無所畏避而唯其敷陳者也。抑豈足恃為宗社生民之托哉?

  〖二一〗

  陳群上封事諫魏主,輒削其草;楊阜觸人主之威以直諫,與人言未嘗不道;袁宏贊群之忠,而譏阜之播揚君惡。夫阜激而太過,誠然矣;以群之削草為忠臣之極致,又奚得哉?宏曰:「仁者愛人,施之君謂之忠,施之親謂之孝。」非知道之言也。

  君父均也,而事之之道異。禮曰:「事親有隱無犯,事君有犯無隱。」隱者,知其惡而諱之也。有隱以全恩,無隱以明義,道之准也。君之有過也,諫之而速改,改過之美莫大焉。稱其前之過以表其後之改,固以揚其美之大者也。諫而不聽,君過成矣;即不言,而臣民固已知之矣。導諛之臣,方且為之飾非為是,弭在廷之口;而諫者更為之掩覆,於是而導諛之臣益無所忌,而唯其欲為。且己諫而不聽,庶幾人之繼進也。小臣疏遠,望近臣之從違以為語默。近臣養君之慝而蔽下之知,則疏遠欲言之士,且徘徊疑沮,而以柔巽揄揚為風尚。勸忠之道,喪於唯諾之習,孤鳴無和,雖造膝而為痛哭,亦無如怙過之主何矣!

  韓愈氏非知道者,擬文王之詩曰:「臣罪當誅兮,天王聖明。」文王而為此言也,則飛廉、惡來且援為口實以惑紂,而信比干之死為當其辜矣。亦何憚而不殫其斮脛炮烙之慘乎?若群者,以全身於暴主之側,孔光溫樹之故智也,謂之曰忠,而同君父于一致,袁宏惡知忠臣之極致哉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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