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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國(5)


  〖二二〗

  魏主睿之詔曰:「漢承秦亂,廢無禘禮,曹氏世系,出自有虞,以舜配天,以舜妃配地。」其亢地於天,離妣于祖,亂乾坤高卑之位,固不足道矣。妄自祖虞而以廢禘譏漢,尤不知禘者也。

  自漢以下,禘之必廢也無疑也。三代而上,君天下者,數姓而已,天子之支庶,分封為侯,各受命而有社稷。其後一族衰微,則一族之裔孫以德而複陟帝位,無有不繇諸侯祖天子而崛起者也。推創業之主而上之,始受命而有社稷者,其始祖也,商之契、周之稷是也。又推而上之,則固有天下者也,而高辛是也,是為始祖所自出之帝也。世有社稷而為君,代相承而譜牒具存,雖歷數十世而雲仍不絕,則所自出之帝雖遠,亦猶父子之相授,淵源不昧;而後此之有天下者,仍還其前此有天下之故業,以示帝位之尊,不越神明之胄,非是者不得而幹焉。此封建未墜之天下,道固然也。

  秦雖無德,而猶柏翳之裔,受封西土,可以繼三代而王,使追所自出之帝而禘焉,得矣。至於漢興,雖曰帝堯之苗裔,而不可考也。陶唐之子孫受侯封者,國久滅而宗社皆亡,帝堯之不祀,久已忽諸。高帝起田間為亭長,自以滅秦夷項之功而有天下,征家世於若存若亡之餘,懸擬一古帝為祖,將誰欺?欺天乎?自漢以下之不禘,豈不允哉!

  漢曰祖堯也,王莽、曹氏曰祖舜也,唐曰祖皋陶也、老耼也,攀援不可致詰之聖賢以自張大者也。澤所已斬,道所不嗣,誠所不至,以名屬之,以文修之,漢乎其不相及久矣。當其側微,不知其有所祖也,序其譜系,不知其必為祖也,且遠引而祖之,仁人孝子之事其先,如是而已哉?郭崇韜垂涕汾陽之墓,梁師成追訟眉山之誣,為姍笑而已。魏主睿其何以異於是!

  〖二三〗

  任人任法,皆言治也,而言治者曰:任法不如任人。雖然,任人而廢法,則下以合離為毀譽,上以好惡為取捨,廢職業,徇虛名,逞私意,皆其弊也。於是任法者起而摘之曰:是治道之螙也,非法而何以齊之?故申、韓之說,與王道而爭勝。乃以法言之,周官之法亦密矣,然皆使服其官者習其事,未嘗懸黜陟以擬其後。蓋擇人而授以法,使之遵焉,非立法以課人,必使與科條相應,非是者罰也。

  法誠立矣,服其官,任其事,不容廢矣。而有過於法之所期者焉,有適如其法之所期者焉,有不及乎法之所期者焉。才之有偏勝也,時之有盈詘也,事之有緩急也,九州之風土各有利病也。等天下而理之,均難易而責之,齊險易豐凶而限之,可為也而憚於為,不可為也而強為塗飾以應上之所求,天下之不亂也幾何矣!上之所求於公卿百執郡邑之長者,有其綱也。安民也,裕國也,興賢而遠惡也,固本而待變也,此大綱也。大綱圮而民怨於下,事廢於官,虛譽雖騰,莫能揜也。苟有法以授之,人不得以玩而政自舉矣。故曰擇人而授以法,非立法以課人也。

  論官常者曰:清也,慎也,勤也。而清其本矣。弗慎弗勤而能清也,詘於繁而可以居要,充其至可以為社稷臣矣。弗清而不慎不勤,其罪易見,而為惡也淺。弗清矣,而慎以勤焉,察察孳孳以規利而避害,夫乃為天下之巨奸。考課以黜陟之,即其得而多得之於勤慎以墮其清,況其所謂勤者非勤,而慎者非慎乎?是所謂孳孳為利,蹠之徒矣。清議者,似無益于人國者也,而國無是不足以立。恐其亡實而後以法飭之,周官、周禮、關雎、麟趾之精意所持也。京房術數之小人,何足以知此哉?盧毓、劉邵師之以惑魏主,不能行焉必也。雖不能行,而後世功利刑名之徒,猶師其說。張居正之毒,所以延及百年而不息也。

  〖二四〗

  魏主睿授司馬懿以輔政,而懿終篡也,宜哉!法紀立,人心固,大臣各得其人,則臥赤子於天下之上而可不亂,何庸當危病昏瞀之時,委一二人,錫以輔政之名,倒魁柄而授之邪?

  周公之輔成王也,王幼而未有知識,且公之至德,曠古一人,而武王之信公也,以兩聖而相知也。然使無輔政之名,則二叔亦無釁以搆難,而沖人晏然矣。漢武之任霍、金、上官也,上官逆,霍氏不終矣;輔政之名,由此而立,而抑安足師乎?先主之任諸葛,而諸葛受命,當分爭之世,而後主不足有為也,兩俱弗獲已而各盡其心耳。先主不能舍後主而別有所立,則不能不一委之諸葛以壹後主之心。

  若夫魏主睿,無子而非有適長之不可易也,宗室之子,唯其所擇以為後。當其養芳與詢為子之日,豈無賢而可嗣者,慎簡而豫教之?迨其將殂,芳之為子已三歲矣,可否熟知,而教訓可夙,何弗擇之於先,教之於後令可君國而勿墜,而使劉放、孫資得乘其篤疾以晉奸雄于負扆哉?為天下得人者,得一人爾。得其人而宰輔百執無不得焉。己既無子,唯其意而使一人以為君,不審其勝任與否,而又別委人以輔之,則胡不竟授以天下而免於篡弑乎?漢之自旁支入繼者,皆昏庸之器,母后權奸之為之也,非若睿之自擇而養之也。彼憒憒以死,無意于宗社而委之婦人者,無責耳矣,而魏主叡何為若也!

  宋仁宗之授英宗,高宗之授孝宗,一旦嗣立而太阿在握;有二君之慎,豈至忍死以待巨奸而付以童昏也哉?故宋二宗之立嗣,允為後世法也。輔政者危亡之本,惡得托周公之義以召禍于永世哉!

  〖二五〗

  史稱何晏依勢用事,附會者升進,違忤者罷退,傅嘏譏晏外靜內躁,皆司馬氏之徒,黨邪醜正,加之不令之名耳。晏之逐異己而樹援也,所以解散私門之黨,而厚植人才于曹氏也。盧毓、傅嘏懷寵祿,慮子孫,豈可引為社稷臣者乎?藉令曹爽不用晏言,父事司馬懿,而唯言莫違,爽可不死,且為戴莽之劉歆。若逮其篡謀之已成,而後與立異,劉毅、司馬休之之所以或死或亡,而不亦晚乎!爽之不足與有為也,魏主睿之不知人而輕托之也。乃業以宗臣受顧命矣,晏與畢軌、鄧颺、李勝不與爽為徒而將誰與哉,或曰:圖存社稷者,智深勇沈而謀之以漸。晏一旦蹶起而與相持,激懿以不相下之勢,而魏因以亡。

  夫曹芳以暗弱之沖人孤立於上,睿且有「忍死待君相見無憾」之語,舉國望風而集者,無敢踰司馬氏之閫閾,救焚拯溺而可從容以待乎?懿之不可托也,且勿論其中懷之叵測也;握通國之兵,為功於閫外,下新城,平遼東,卻諸葛,撫關中,將吏士民爭趨以效尺寸,既赫然矣。惡有舉社稷之重,付孺子于大將之手,而能保其終者哉?王敦無邊徼之功,故溫嶠得制之於衰病;桓溫有枋頭之敗,故王、謝得持之以從容。奪孤豚於猛虎之口,雅十無所容其靜鎮,智者無所用其機謀,力與相爭而不勝,天也,非人之所能為也。

  當是時,同姓猜疏而無權,一二直諒之臣如高堂隆、辛毗者,又皆喪亡,曹氏一線之存亡,僅一何晏,而猶責之已甚,抑將責劉越石之不早附劉淵,文宋瑞之不亟降蒙古乎?嗚呼!惜名節者謂之浮華,懷遠慮者謂之銛巧,三國志成于晉代,固司馬氏之書也。後人因之掩抑孤忠,而以持祿容身、望風依附之逆黨為良圖。公論沒,人心蠱矣。

  〖二六〗

  蔣琬改諸葛之圖,欲以舟師乘漢、沔東下,襲魏興、上庸,愈非策矣。魏興、上庸,非魏所恃為巖險,而其贅餘之地也。縱克之矣,能東下襄、樊北收宛、雒乎?不能也。何也?魏興、上庸,漢中東迤之餘險,士卒所憑以阻突騎之重突,而依險自固,則出險而魂神已惘,固不能踰閫限以與人相搏也。且舟師之順流而下也,逸矣;無與遏之而戒心弛,一離乎水而衰氣不足以生,必敗之道也。先主與吳共爭于水而且潰,況欲以水為勢,而與車騎爭于原陸乎?魏且履實地、資宿飽,坐而制之於丹、淯之湄,如蛾赴燄,十撲而九亡矣。

  劉裕之河、渭以入關中,王鎮惡等以步騎馳擊,而舟師為其繼,非恃舟師以爭人于陸也。姚泓恃拓拔氏為之守,拓拔氏不為泓守,而泓弛其防,故獲利焉,非獨倚舟師之利攻人於千里之外也。諸葛之出祁山,以守為攻,即以攻為守,知習於險者之不利於夷,且自固以待時變,特不欲顯言之以怠眾志耳。琬移屯而東西防遂弛,鄧艾陰平之禍,自琬始矣。琬疾動而不能行,司馬懿方謀篡而未暇,故蜀猶以全。不然,此一舉而蜀亡不旋踵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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