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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國(3)


  〖一二〗

  魏延請從子年谷直搗長安,正兵也;諸葛繞山而西出祁山,趨秦、隴,奇兵也。高帝舍棧道而出陳倉,以奇取三秦,三秦之勢散,拊其背而震驚之,而魏異是。非堂堂之陣直前而攻其堅,則雖得秦、隴,而長安之守自有餘。魏所必守者長安耳,長安不拔,漢固無如魏何。而迂回西出,攻之於散地,魏且以為是乘間攻瑕,有畏而不敢直前,則敵氣愈壯,而我且疲于屢戰矣。夏侯楙可乘矣,魏見漢兵累歲不出而志懈,卒然相臨,救援未及,小得志焉;彌旬淹月,援益集,守益固,即欲拔一名都也且不可得,而況魏之全勢哉?故陳壽謂應變將略非武侯所長,誠有謂已。

  而公謀之數年,奮起一朝,豈其不審於此哉?果畏其危也,則何如無出而免於疲民邪?夫公固有全域於胸中,知魏之不可旦夕亡,而後主之不可起一隅以光復也。其出師以北伐,攻也,特以為守焉耳。以攻為守,而不可示其意於人,故無以服魏延之心而貽之怨怒。

  秦、隴者,非長安之要地,乃西蜀之門戶也。天水、南安、安定,地險而民疆,誠收之以為外蔽,則武都、陰平在懷抱之中,魏不能越劍閣以收蜀之北,複不能繞階、文以搗蜀之西,則蜀可鞏固以存,而待時以進,公之定算在此矣。公沒蜀衰,魏果由陰平以襲漢,夫乃知公之定算,名為攻而實為守計也。

  公之始為先主謀曰:「天下有變,命將出宛、雒,自向秦川。」惟直指長安,則與宛、雒之師相應;若西出隴右,則與宛、雒相去千里之外,首尾斷絕而不相知。以是知祁山之師,非公初意,主闇而敵疆,改圖以為保蜀之計耳。公蓋有不得已焉者,特未可一一與魏延輩語也。

  〖一三〗

  武侯之任人,一失于馬謖,再失于李嚴,誠哉知人之難也。闇者不足以知,而明察者即以明察為所蔽;妄者不足以知,而端方者即以端方為所蔽。明察則有短而必見,端方則有瑕而必不容。士之智略果毅者,短長相間,瑕瑜相雜,多不能純。察之密,待之嚴,則無以自全而或見棄,即加意收錄,而固不任之矣。於是而飾其行以無過、飾其言以無尤者,周旋委曲以免摘;言果辨,行果堅,而孰知其不可大任者,正在於此。似密似慎,外飾而中枵,惡足任哉?

  故先主過實之論,不能遠馬謖,而任以三軍;陳震鱗甲之言,不能退李嚴,而倚以大計;則唯武侯端嚴精密,二子即乘之以蔽而受其蔽也。於是而曹孟德之能用人見矣,以治天下則不足,以爭天下則有餘。蔽于道而不蔽於才,不能燭司馬懿之奸,而荀彧、郭嘉、鐘繇、賈詡,惟所任而無不稱矣。

  〖一四〗

  城濮之戰,晉文不恃齊、秦也。恃齊、秦,則必令齊掠陳、蔡而南以牽之于東,秦出武關,下鄢、郢以撓之。滎陽之戰,高帝不恃彭、黥也。恃黥布,則當令布率九江之,沿淮而襲之;恃彭越,則越勝而進,越敗而退也。善用人者不恃人,此之謂大略。

  吳人敗曹休于石亭,諸葛出陳倉之師,上言曰:「賊疲於西,又務於東,兵法乘勞,此進趨之時也。」其無功宜矣。恃吳勝而乘之,吳且退矣,失所恃而心先沮、氣先折也。蜀定吳交以制魏,此諸葛之成謀,計之善者也。雖然,吳交之必定,亦唯東顧無憂,可決於進爾。及進,而所恃者終在己也。我果奮勇以大挫魏于秦川而舉長安,吳且恃我以疾趨淮、汝,不恃吳而吳固可恃也。己未有必勝之形,而恃人以逞,交相恃,交相誤,六國之合從,所以不能動秦之毫末,其左驗已。

  石亭之役,賈逵以虛聲怖吳而吳退,吳望蜀之乘之,蜀不能應也。陳倉之役,張郃以偏師拒蜀而蜀沮,蜀望吳之牽之,吳不能應也。兩國異心,謀臣異計,東西相距,聲響之利鈍不相及,聞風而馳,風定而止,恃人者,不敗足矣,未有能成者也。德必有鄰,修德者不恃鄰;學必會友,為學者不恃友;得道多助,創業者不恃助。不恃也,乃可恃也。故曰:「一人行則得其友。」言致一也。

  〖一五〗

  魏制:諸侯入繼大統者,不得謂考為皇、稱妣為後,是也。帝后之尊,天之所秩,非天子所得擅以加諸其親,則大統正而天位定也。其曰:「纂正統而奉公義,何得複顧私親。」則襲義而戕仁矣。

  所後者以承統而致其尊,因以致其親,義也;所生者以嗣統而屈其尊,不能屈其親,仁也;親者,與心生以生其心,性之不可掩者也。故古之制服,為人後者,為所生父母期,不問與所生相去親疏,即與所後者在六世袒免之外而必期,且必正名之曰「所生父母」,未嘗概置諸伯叔之列也。抑此猶為為人後者言之。若宋英宗之後仁宗,孝宗之後高宗,固以為子而子之,則所後所生父母之名各正,而所生者並屈其親。若夫前君之生也,未嘗告宗廟、詔臣民、而正其為後;嗣子之嗣也,未嘗修寢門視膳之儀,立國儲君副之位,臣民推戴而大位歸焉。則亦如光武之于南頓,位號不可僭,而天倫不可忘,何得遽謂之私親而族人視之也哉?

  天下所重者,統也;人子所不可背者,親也。為天下而不敢幹其統,則天下之義重,而已之恩輕。雖有天下,而不可沒其生我之恩,則天下敝屣,而親為重。導諛者,獻追尊之僭;矯異者,沒父母之名;折衷以順天理之固然,豈一偏之說所可亂哉!

  〖一六〗

  國政之因革,一張一弛而已。風俗之變遷,一質一文而已。上欲改政而下爭之,爭之而固不勝;下欲改俗而可抑之,抑之而愈激以流;故節宣而得其平者,未易易也。

  東漢之中葉,士以名節相尚,而交遊品題,互相持以成乎黨論,天下奔走如騖,而莫之能止。桓、靈側聽奄豎,極致其罪罟以摧折之,而天下固慕其風而不以為忌。曹孟德心知摧折者之固為亂政,而標榜者之亦非善俗也,於是進崔琰、毛玠、陳群、鐘繇之徒,任法課能,矯之以趨於刑名,而漢末之風暫息者數十年。琰、玠殺,孟德歿,持之之力窮,而前之激者適以揚矣。太和之世,諸葛誕、鄧颺浸起而矯孟德綜實之習,結納互相題表,未嘗師漢末之為,而若或師之;且刓方向圓,崇虛墮實,尤不能如李、杜、范、張之崇名節以勵俗矣。乃遂以終魏之世,迄于晉而不為衰止。然則孟德之綜核名實也,適以壅已決之水於須臾,而助其流溢已耳。故曰抑之而愈以流也。

  名之不勝實、文之不勝質也,久矣。然古先聖人,兩俱不廢以平天下之情。獎之以名者,以勸其實也。導之以文者,以全其質也。人之有情不一矣,既與物交,則樂與物而相取,名所不至,雖為之而不樂於終。此慈父不能得之于子,嚴師不能得之於徒,明君不能得之於臣民者也。故因名以勸實,因文以全質,而天下歡忻鼓舞于敦實崇質之中,以不蕩其心。此而可杜塞之以域民於矩矱也,則古先聖人何弗圉天下之躍冶飛揚於鉗網之中也?以為拂民之情而固不可也。情者,性之依也,拂其情,拂其性矣;性者,天之安也,拂其性,拂其天矣。志郁而勃然以欲興,則氣亦蝹蜦屯結而待隙以外泄。迨其一激一反,再反而盡棄其質以浮蕩於虛名。利者爭托焉,偽者爭托焉,激之已極,無所擇而唯其所汎濫。夏侯玄、何晏以之亡魏,王衍、王戎以之亡晉,五胡起,江東僅存,且蔓引以迄于陳、隋而不息,非崇質尚實者之激而豈至此哉?

  桓雲激之矣,奄豎激之矣,死亡接踵而激猶未甚,桓、靈、奄豎不能掩其名也。孟德、琰、玠並其名而掩之,而後詭出於玄虛,橫流於奔競,莫能禁也。以傅咸、卞壼、陶侃之公忠端亮,折之而不勝,董昭欲以區區之辨論,使曹叡持法以禁之,其將能乎?聖王不作,禮崩樂壞,政暴法煩,祗以增風俗之浮蕩而已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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