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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國(2)


  〖六〗

  漢、魏、吳之各自帝也,在三年之中,蓋天下之稱兵者已盡,而三國相爭之氣已衰也。曹操知其子之不能混一天下,丕亦自知一篡漢而父子之鋒鋩盡矣。先主固念曹氏之不可搖,而退息乎巖險。孫權觀望曹、劉之勝敗,既知其情之各自帝,而息相吞之心,交不足懼,則亦何弗擁江東以自帝邪?權所難者,先主之扼其肘腋耳。先主殂于永安,權乃拒魏而自尊,樂得鄧芝通好以安處於江東。繇此觀之,此三君者,皆非有好戰樂殺之情,而所求未得,所處未安,弗獲已而相為扞格也。

  曹氏之戰亟矣,處中原而挾其主,其敵多,其安危之勢迫,故孫氏之降,知其非誠而受之。敵且盡,勢且安,甘苦自知,而殺戮為慘。亦深念之矣。孫氏則赤壁之外無大戰也。先主則收蜀爭荊而姑且息也。是以三君者,猶可傳之後裔,而不與公孫、袁、呂同殄其血胤。上天之大命集於有德,雖無其德,而抑無樂殺之心,則亦予之以安全。天地之心,以仁為複,豈不信哉?

  丕之逆也,權之狡也,先主之愎也,皆保固爾後而不降天罰,以其知止而能息民也。逆與狡,違道甚矣,而惟愎尤甚。先主甫即位而興伐吳之師,毒民以逞,傷天地之心,故以漢之宗支而不敵篡逆之二國。先主殂,武侯秉政,務農殖谷,釋吳怨以息民,然後天下粗安。蜀漢之祚,武侯延之也,非先主之所克勝也。

  〖七〗

  蜀漢之義正,魏之勢強,吳介其間,皆不敵也,而角立不相下,吳有人焉,足與諸葛頡頏,魏得上雖多,無有及之者也。立國之始,宰相為安危之大司,而吳之舍張昭而用顧雍,雍者,允為天子之大臣者也,屈於時而相偏安之國爾。

  曹氏始用崔琰、毛玠,以操切治臣民,而法粗立。王道息,申、韓進,人心不固,而國祚不長,有自來也。諸葛之相先主也,淡泊寧靜,尚矣。而與先主皆染申、韓之習,則且與曹氏德齊而莫能相尚。代以下之材,求有如顧雍者鮮矣。寡言慎動,用人惟其能而無適莫;恤民之利病,密言於上而不衒其恩威;黜小利小功,罷邊將便宜之策,以圖其遠大。有曹參之簡靖而不弛其度,有宋璟之靜正而不燿其廉。求其德之相若者,曠世而下,唯李沆為近之,而雍以處兵爭之世,事雄猜之主,雍為愈矣。故曰:允為天子之大臣也。

  雍既秉國,陸遜益濟之以寬仁,自漢末以來,數十年無屠掠之慘,抑無苛繁之政,生養休息,唯江東也獨。惜乎吳無漢之正、魏之疆,而終於一隅耳。不然,以平定天下而有餘矣。

  〖八〗

  魏之亡,自曹丕遺詔命司馬懿輔政始。懿之初起為文學掾,豈夙有奪魏之心哉?魏無人,延懿而授之耳。懿之視操,弗能若也。操之威力,割二袁、俘呂布、下劉表、北埽烏桓,而懿無其功;操迎天子于危亂之中,複立漢之社稷,而懿無其名;魏有人,懿不能奪也。

  魏之無人,曹丕自失之也。而非但丕之失也,丕之詔曹真、陳群與懿同輔政者,甚無謂也。子叡已長,群下想望其風采,大臣各守其職司,而何用輔政者為?其命群與懿也,以防曹真而相禁制也。然則雖非曹爽之狂愚,真亦不能為魏藩衛久矣。以群、懿防真,合真與懿、群而防者,曹植兄弟也。故魏之亡,亡于孟德偏愛植而植思奪適之日。兄弟相猜,拱手以授之他人,非一旦一夕之故矣。

  漢高意移于趙王,唐高情貳于建成,宋祖受母命而亂與子之法,開國之初所恒有也。而曹氏獨以貽覆宗之禍。天不佑僭人,而使並峙于時以生猜制,天之道也。藉其不然,釁雖開於骨肉,必不假秉政握兵之異姓,持權以箝束懿親。漢、唐、宋爭於室而奸邪不興於外,豈有患哉?魏之自取滅亡,天邪?人邪?人之不臧者,天也。

  〖九〗

  兩敵相持,而有起兵於腹裡者以遙相應,見為可恃,恃以夾攻內應者必敗;勿問其為義也、為賊也,皆不可恃以冒進者也。其為義也,忠臣志士,孤憤蹶起,而成敗非其所謀,且其果懷忠憤者,一二人耳,其他皆徼利無恒,相聚而不相攝者也。若其為賊也,則妄人非分之圖,假我以惑眾而亡實者耳,如之何其恃邪?

  彭綺,亂人也,借為魏討吳以為名,而實賊也。其心恃我之援,而己歘然而興,虐民罔利,而欲恃以為應援,彼敗而我之鋒亦挫矣。彼可恃也,奚用我為?彼不可恃矣,而抑安能為我之恃乎?侯景不足以難魏,適以亡梁,擁大眾、扼爭地者且然,況烏合之一旅哉!岳侯恃兩河忠義以伐金,使無金牌之撤,亦莫保其不與俱潰也。孫資諫曹叡之應彭綺,明於料敵矣。

  〖一〇〗

  諸葛公出師北伐,表上後主,以親賢遠小人為戒,一篇之中,三致意焉。後主失國之繇,早見於數十年之前,公於此無可如何,而唯以死謝寸心耳。

  賢臣之進,大臣之責也,非徒以言,而必有進之之實。公于郭攸之、費褘、董允、向寵亦既進之無遺力矣。然能進而不能必庸主之親之。庸主見賢而目欲垂,猶賢主見小人而喉欲噦也,無可如何也。雖然,尚可使之在列也。至於小人之親,而愈無可如何矣。卑其秩,削其權,不得有為焉止矣。愈抑之,庸主愈狎之;愈禁之,庸主愈私之;斂跡于禮法之下,而噂遝於帷帟之中;庸主曰:此不容於執政,而固可哀矜者也。綢繆不舍,信其無疵可摘,而蠱毒潛中於肸鄕之微。嗚呼!其將如之何哉!

  故賢臣不能使親而猶可進,小人可使弗進而不能使弗親。非有伊尹放桐非常之舉,周公且困於流言,況當篡奪相仍之世,而先主抑有「君自取之」之亂命,形格勢禁,公其如小人何哉!曆舉興亡之繇,著其大端而已。何者為小人,不能如郭、費、董、向之曆指其人而無諱也。指其名而不得,而況能制之使勿親哉?以一死謝寸心於未死之間,姑無決裂焉足矣。公之遺憾,豈徒在漢、賊之兩立也乎?

  〖一一〗

  曹孟德推心以待智謀之士,而士之長於略者,相踵而興。孟德智有所窮,則荀彧、郭嘉、荀攸、高柔之徒左右之,以算無遺策。迨於子桓之世,賈詡、辛毗、劉嘩、孫資皆坐照千里之外,而持之也定。故以子桓之鄙、睿之汰,抗仲謀、孔明之智勇,而克保其磐固。

  孔明之北伐也,屢出而無功,以為司馬懿之力能拒之,而早決大計於一言者,則孫資也。漢兵初出,三輔震驚,大發兵以迎擊於漢中,庸詎非應敵之道;乃使其果然,而魏事去矣。漢以初出之全力,求敵以戰,其氣銳;魏空關中之守,即險以爭,其勢危;皆敗道也。一敗潰而漢乘之,長安不守,漢且出關以搗宛、雒,是帝破項之故轍也,魏惡得而不危?資籌之審矣,即見兵據要害,敵即盛而險不可踰,據秦川沃野之粟,坐食而制之,雖孔明之志銳而謀深,無如此漠然不應者何也。資片言定之於前,而拒諸葛、挫薑維,收效於數十年之後,司馬懿終始所守者此謀也。

  魏足智謀之士,昏主用之而不危。故能用人者,可以無敵於天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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