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漢宏帝·殤帝附(3)


  〖一一〗

  有其始之,則已之也難,是以君子慎乎其始之也。西域通塞,初無當於中國與匈奴之彊弱。乃自張開始之,班超繼之,中國震而矜之曰:吾以斷匈奴之右臂。於是匈奴亦因而曰:是可以為吾右臂也。迨安帝之世,羌寇起,隴西隔絕,涼州幾棄,匈奴於是因車師攻殺後部司馬,又殺墩煌長史索班,蓋至是而西城不可棄矣。公卿乃始欲閉玉門、絕西域,置河西、隴右剝床及膚之禍於不恤,班勇力爭其不可,勇之策賢于其父超矣。非勇之果賢也,時異而勢不容已也。乃超之出,無撓之者,而重撓勇。勇策不用,漢師不出,匈奴寇抄不息,沈氐因之而亂。害極于鄧騭之庸愞,而禍始于張騫之挑引。故曰有其始之,則已之也尋也。

  鄭于台、楚,非果系重輕。而楚爭之晉因爭之;晉爭之,楚益爭之;疲天下之兵力百餘年,而兩皆無據。高歡、宇文泰之玉璧,朱友貞、李存勗之楊劉,一旦而以存亡系之;非其存亡之果系也,力盡於此,而餘地皆虛,徒使其土之民人蹂躪而殆無遺種,皆始之者貽之,孰有能包舉興亡勝敗之大而游心於餘地者乎?易曰:「非所據而據焉,身必危。」凡見可據者,皆非據也,遊士炫其謀,武人張其功,後欲已之而不能,故君子必慎乎其始之也。

  〖一二〗

  潁川杜根上書鄧後歸政安帝,後怒,撲殺之,得蘇,逃宜城山中為酒家保,積十五年,後死乃出。或問以何不投知故而自苦,根言:「髮露,禍及親故。」智哉根乎!何也?親故之能托生死者不易得也。非謂夫叛而執之也,為根之知交者應不至此也。好義之心苟不敵其私利之情,則其氣先餒;好義之心與私利之情相半,即不相半而不能忘,其神必亂;氣餒神亂,耳目不能自主,周旋卻顧,示人以可疑,則愈密而愈疏,故義利交戰於胸者,必交受其禍。今有人於此,而人或投之,鄰里鄉黨不問焉者,以適然聽之也。唯大勇者,為能以適然處變;不然,則如酒家之本不覺而固適然者也。非此而必不能矣。

  嗚呼!士不幸而處亂世,不屈於邪,而抑未可以死,緩急固時有矣,而可不慎所依乎!好苛禮而不簡者,恤小利而形於色者,多疑而好謀者,貌願謹而勤小物者,吊死問疾而多為容者,皆不可依者也,可弗慎邪?

  〖一三〗

  處士之征而不受命者多矣:或志過亢而不知時者也;或名高而藏其拙者也;或覬公孤師保之尊而躐級以不屑小官者也;吾于薛包獨有取焉。包以至行聞,盡孝友、飭門內之修而已;自盡以求仁,而無矯畢驚人之節,初未嘗規畫天人,謂己有以利天下也。漢征之而拜侍中,非其事也,固非其志也。包曰:吾以盡吾門內之修,天子知我征我以風示天下,而德不孤矣;吾未嘗有匡濟之心,而何用仕為!

  奚以知其然也?以包之所為,皆循循乎父子兄弟之閉,非襄楷、郎凱、樊英窺測天人,舍己而求諸人者比也。而漢之授以侍中,抑非其道。侍中者,出入諷議之臣也。當安帝之世,外羌戎,內盜賊,外戚、阿母、宦寺,交相煽搆,此大人搏捖斡運見功之地,而包之志略固不及此。非天下有不可為之時,而非包敦篤修能所堪之任也,則漢任之固不以其道矣。善處包者,使分司徒之教職,而任之癢序,則得矣。不則使治一郡,以興教化、撫貧弱,敷其潔己愛物之德,治績懋焉。如之何以侍中任之邪!包之以死乞免,度己量時之道允協矣;豈志亢名高薄小位而覬公孤者類哉?

  龍有潛也,有見也,有亢也。孔子知不可而為,聖人之亢也;伊呂之興,大人之見也;包之終隱,君子之潛也。潛者,非必他日之見也,道在潛,終身潛焉可矣。

  〖一四〗

  安帝之不德,豈至如昌邑王賀之荒悖哉!立十五年矣,鄧後寵平原王翼,欲廢帝而立之;杜根請帝親政,而撲殺之;視天位如置棊,任其喜怒,後之惡烈于呂、武矣。伊尹之放太甲,未嘗他有援立,示必反之也。昌邑王之不可一日為君,霍光之不幸,而又幸得宣帝之賢也。且昌邑既廢,始求宣帝於民閉,未嘗豫扳宣帝而後廢昌邑也。鄧後以婦人而輔以碌碌之鄧騭,予奪在手,唯意所授,瀆大倫,玩神器,君子所必誅勿赦也。鄧後死,王聖、李閏乘權而亂政,繇安帝之不君,可謂後之先識而志安社稷乎?

  乃抑稽聖、閏之得以蠱帝而逞者,誰使然也?十五載見郊見廟之天子,不能自保,大臣弗能救也,小臣越位孤鳴而置之死也,舍保母宦寺而誰依邪?易位之僇辱,與死接踵,自非上哲反己自彊以潛消內釁,則免己於死而固其位,奚暇擇阿母宦寺之非,而不以為恩哉!宦寺之終亡漢,李閏、江京始之也,而實鄧後之反激以延進之也。

  〖一五〗

  建元中,守相坐髒,禁錮二世。劉愷以謂「惡惡止其身,春秋之義,請除其禁」,持平之論也。抑書曰:「刑亂國、用重典。」從重以挽極重之勢,施之亂國,亦詎不可哉?

  人之貪墨無厭、罪罟不恤者,豈其性然?抑其習之浸淫者不能自拔也。身為王臣,已離饑寒之苦,而漁獵不已,愚之不瘳,何至於是!斥田廬,藏珠玉,飾第宅,侈婚嫁,潤及子孫,姻亞族黨稱弗絕,則相尚以迷,雖身受歐刀而忘之矣。妻妾子女環向以相索,始於獻笑,中於垂泣,終則怨謫交加而無日得安於其室;則自非卓然自立者,且求徽纆叢棘之不加於身,勿寧他日之系項伏鑕以偷免於且夕也。一行為吏,身為子孫之僕隸,驅使死辱而莫能逃,乃伏法以還,彼且握爵銜憲,施施自得,不復憶祖父之慘傷。嗚呼!孱柔者內偪於淫威,甚于國憲,亦大可矜也已!

  故貪墨者,其人也;所以貪墨者,其子孫也;拔本憲源,施以禁錮之罰,俾得謝入室之遍謫,亦詎不可哉?為子孫者,雖擁肥奡立,而士類弗齒;即甚不肖,忘情仕進,然世胄恥與為婚姻,人士羞與為朋侶,守令可持法以相按治,仇怨可抗顏以相報復。則子孫先怵,妻妾內憂,庸謹之夫,亦可藉手以寡怨于百姓。則非但弭生民之蟊賊,且以旌則善類,曲全中材,而風俗亦繇之易矣。

  惡惡止其身,非此之謂也。三代世祿,士不憂貧,雖貪而無為子孫計者,先世之澤,不可自一人而斬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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