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漢章帝(2)


  〖六〗

  與賢者在於得人,與子者定於立嫡,立嫡者,家天下一定之法也。雖然,嫡子不必賢,則無以君天下而保其宗祜,故必有豫教之道,以維持而不即於咎。太甲顛覆典刑,而終遷仁義,以伊尹也。乃夫人氣質之不齊,則固有左伊尹右周公而不能革其惡者。和嶠困于晉惠帝之愚;而教且窮,故漢元、晉武守立適之法,卒以亡國。則知適子之不可教,而易之以安宗社,亦詎不可,古之人何弗慮而守一成之侀以不逼其變乎?君子所垂法以與萬世同守者,大經而已。天下雖危,宗社雖亡,亦可聽之天命而安之。何也?擇子之說行,則後世暱寵嬖而易元良,為亡國敗家之本,皆托之以濟其私。君子不敢以一時之利害,啟無窮之亂萌,道盡而固可無憂也。

  光武以郭後失寵而廢太子韁,群臣莫敢爭者。幸而明帝之賢,得以揜光武之過。而法之不臧,禍發于畢世,故章帝廢慶立肇,而群臣亦無敢爭焉。嗚呼!肇之賢不肖且勿論也,章帝崩,肇甫十歲,而嗣大位,欲不倒太阿以授之婦人而不能。終漢之世,沖、質、蠡吾、解瀆皆以童昏嗣立,權臣哲婦貪幼少之屍位,以唯其所為,而東漢無一日之治。此其禍章帝始之,而實光武貽之也。故立適與豫教並行,而君父之道盡。過此以往,天也,非人之所能為也,而又奚容億計哉!

  〖七〗

  不測之恩威無常經,謀略之士所務也,謂足以震人於非所期而莫敢不服。雖然,豈足恃哉?張紆守隴西,羌人反,其酋號吾首亂入寇,追而生得之,紆釋之遣歸;已而迷吾寇金城塞,紆與戰,敗之,迷吾將人眾詣臨羌納降,紆以毒酒殺之。戰而獲,則釋之;降而來,則殺之;紆以是為不測之恩威也。於是而羌禍之延于秦、隴者幾百年而後定。一生一殺,不可測者如是也,彼將何據以為順逆之從哉?

  戰而禽,禽而釋,何憚乎不戰;勝可以逞,敗猶可以生也。降而來,來而殺,何利乎降;降而必死,不如戰而得生,其不決計相尋於死鬥者鮮矣。故恩威者,必有准者也,在己可白,而在物可信也。感其恩者不渝,畏其威者不可犯,乃以服天下而莫敢不服。尚勿輕言不測哉!

  〖八〗

  西漢之衰自元帝始,未盡然也;東漢之衰自章帝始,人莫之察也。元帝之失以柔,而章帝滋甚。王氏之禍,非元帝啟之,帝崩而王氏始張;竇憲之橫,章帝實使之然矣。第五倫言之而不聽;貴主訟之,怒形於言,不須臾而解;周紆忤竇篤而送詔獄;鄭弘以死諫,知其忠,問其疾,而終不能用。若此者,與元帝之處蕭、張、弘、石者無以畢。而元帝之柔,柔以己也,章帝之柔,柔以宮闈外戚也,章帝滋甚矣。托仁厚而溺於床第,終漢之世,顛越於婦家,以進奸雄而隕大命,帝惡能辭其咎哉?

  曹子桓曰:「明帝察察,章帝長者。」為長者于婦人姻婭之閉,脂韋嚅唲以解乾綱,惡在其為長者哉:范曄稱帝之承馬後也,盡心孝道。乃合初終以觀之,帝亦惡能孝邪!馬後崩未幾,而馬氏被譴,有考擊以死者矣。是其始之欲封諸舅、後辭而不得也,非厚舅氏也,面柔于馬後之前,而曲順其不言之隱也。其終之廢馬氏於一旦也,非忘母恩也,竇氏欲奪其權,面柔於哲婦之前,而替母党以崇妻党也。於母氏,柔也;于諸父昆弟,柔也;於床闥,柔也;于戚裡,柔也;於臣民,柔也;於罪罟,柔也;雖於忠直之士,柔也;亦無異於以柔待頑讒者也。柄下移而外戚宦寺怙恩以逞,和、安二帝無成帝之淫昏,而漢終不振,章帝之失,豈在元帝下哉?

  〖九〗

  明帝車駕屢出,曆兗、非、冀、豫、徐、荊之域,章帝踵之,天下不聞以病告,然天下亦惡能不病哉!供億有禁,窺探有禁,踐蹂有禁;能禁者乘輿也,不能盡禁者從官也,不可必禁者軍旅也、臺隸也,天下惡能不病也!天子時出巡遊,則吏畏覺察而飾治,治可舉矣。乃使果有循吏於此,舉大綱而緩細目,從容以綦乎治,而廢者未能卒興,且無以酬天子之省視;於是巧宦以逃責者,抑將緣飾其末而置其本,以徒擾吏民;天下惡能不病也!

  光武之明以立法,二帝之賢以繼治,豈繄不念此,而樂為馳驅以病民者,何也?光武承亂而興,天下盜賊蠭起,己亦繇之以成大業,故重有疑焉,冀以躬親閱歷,補罅整紛,而銷奸桀之心,以是為建威銷萌之大計焉耳。乃國用耗於芻粻,小民狎其舉動,羌禍一起,軍興不給,張伯路一呼於草澤,數年而不解,蔓延相踵,垂及黃巾之起,而漢遂亡。盜賊橫行,以喪天下,前此未有而自漢始之。然則厚疑天下,而恃目擊足履以釋憂,徒為召憂之媒,亦何益乎?

  有虞氏五載一巡守,歲不給於道途,所謂「盡信書則不如無書」也。周制:十有二年,王乃時巡。曆三傅而昭王以死,四傳而穆王以荒。封建之世,天子之治,止千里之畿,則有暇以及遠。五服之君,各專刑賞之柄,則遙制而不能。然且非虞舜、成王而利不償害。況以一人統天下而耳目易窮,自非廓然大公、推誠以聽監司郡縣之治,未有能消天下之險阻者也。又況樂酒從禽、遊觀無度,如順、桓二帝之資以為口實哉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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