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漢和帝(1)


  〖一〗

  議者曰:「夷狄相攻,中國之利。」誰為此言者,以貽禍於無窮矣。鄧訓力破浮議,保護諸胡,免於羌難,群胡悅從,訓乃專力以攻迷唐,而迷唐遠竄,智矣哉!楚莊吞舒、蓼,而後滅陳、破鄭,敗晉於邲;夫差棲越於會稽,而後大敗齊師,脅晉于黃池;冒頓破東胡,而後困高帝于平城;苻堅吞慕容、卷河西,而後大舉以寇晉;蒙古滅金、滅夏,西收欽察畏吾兒,南收六詔,而後舉襄、樊以亡宋。夷狄之起也,恆先井其丑類,而後及於中國。中國偷庸之士,猶且曰:夷狄相攻,吾利也。地益廣,人益眾,合眾小而成一大,猶疥癬之毒聚為一癕也。屢勝之氣益壯,習於攻擊之術益熟,得利而其願益奢,我且鼾齁自得,以為虎鬥於穴而不暇及於牧廄也,禍一發而不可收矣。

  善制夷者,力足以相及,則撫其弱、抑其疆,以恩樹援,以威制暴,計之上也,力不足以相及,聞其相攻也而憂之,修城堡,繕甲兵,積芻糧,任將訓卒,以防其突出,策之次也。聽其蹄齧以增其疆,幸不我及以緩旦夕之禍,坐斃之術也。其尤烈者,激之、獎之、助之,以收兼弱拾殘之餘利,不知戎心之熟視我吭而思扼之也。悲夫!庸人一言而禍千古,有如是夫!

  〖二〗

  南單于降漢,光武置之西河塞內,迨和帝之世,竇憲出塞五千里,大破北匈奴,北單于逃亡,其餘種於除健請立,袁安、任隗欲乘朔漠之定,令南單于反北庭,驅逐於除鞬,而安其故廬,此萬世之長策也。於除鞬不得立,而漢亡一敵。送南匈奴反北庭,統一匈奴,而南單于抑且以為恩。乃若陽以施大德于南虜,而陰以除中國腹心之蠹,戎心不啟,戎氣不驕,袁風不淫于諸夏,判然內外之防,無改於頭曼以前之舊,劉淵、石勒之禍,惡從而起哉?

  夷狄闌居塞內,狎玩中國,而窺閉乘弱以恣寇攘,必矣。其寇攘也,抑必資中國之奸宄以為羽翼,而後足以逞,使與民雜居,而禍烈矣。尤不但此也,民之易動於獷悍慆淫、苟簡喙息,而畏禮法之檢束,亦大化之流所易決而難防也。古之聖王憂之切,故正其氏族,別其婚姻,域其都鄙,制其風俗,維持之使若其性。而民之愚也,未能安于向化而利行之也。廉恥存,風俗正,雖有不利,而固不忍於禽行以不容於鄉黨。夷狄入而雜處焉,並且與之相市易矣,必將與之相交遊矣,浸乃與之結昏姻矣;其衣、其食、其寢處、其男女,蓋有與愚不肖之民甘醉飽、便馳逐而相得者矣。彼惡知五帝、三王之前,民之蹄齧棄捐與禽獸伍,而莫保其存亡之命者,固若此也。則且詫為新奇,大利於人情,而非毀五帝、三王之為贅疣。然而疆力不若也,安忍儇利不若也,則君之、宗之、樂奉而率從之,而不知元後父母之必就吾同類而戴以德乘時之一人矣。

  女奚之釀也,必擇其酸醅而去之,惡其引旨酒而酸之也;慈父之教也,必禁其淫朋而絕之,惡其引樸子而胥淫也。禍莫重於相引,而相害者為輕;害知禦,引不知避也。於是而知袁安、任隗之識遠矣。其言曰:「光武招懷南單于,非謂可永安內地,正以權計之算,扞禦北狄。」夫光武豈可謂之權哉?倒置重輕,而滅五帝、三王之大經也。

  〖三〗

  孝和之世,袁安、任隗、丁鴻為三公,何敞、韓稜為尚書,皆智勇深沈,可與安國家者也。竇憲之党,謀危社稷,帝陰知而欲除之,莫能接大臣與謀,不得已而委之鄭眾,宦寺之亡漢自此始。非和帝寵刑人、疏賢士大夫之咎也,微鄭眾,帝其危矣。揆所自始,其開自光武乎!崇三公之位,而削其權,大臣不相親也;授尚書以政,而卑其秩,近臣不自固也。故竇憲緣之制和帝不得與內外臣僚相親,而唯與閹宦居。非憲能創錮蔽之法以鉗天子與大臣也,其家法有舊矣。三公堅持匈奴之議,而不能違憲之討虜,權輕則固莫能主也。尚書郅壽抗竇憲而自殺,則誅賞待命於權臣也。西漢之亡也,張禹、孔光懸命于王氏之手而宗社移矣。光武弗知懲焉,厚其疑於非所疑者,使沖人孤立於上,而權臣制之,不委心膂于刑人,將誰委乎?明主一懷疑而亂以十世,疑之滅德甚矣哉!

  創業之主而委任大臣,非僅為己計也。英敏有餘,攬大政于一心,而濟之以勤,可獨任矣。大臣或有一二端之欺己,而遂厚致其疑;然其疑君子也,必不信小人;君子且疑,而小人愈懼;此豈可以望深宮頤養中材以下之子孫乎?公輔無權,中主不勝其勞,而代言之臣重;代言之臣秩卑,不得與坐論而親扆坐,則秉筆之宦寺持權;禍亂之興,莫挽其流矣。天下皆可疑,胡獨不疑吾子孫之智不逮,而暱于宴安也乎?

  當其始也,大臣與宦寺猶相與為二也,朝綱立而士節未墮,則習尚猶端,而邪正不相為借。若袁安、任隗、丁鴻者,雖憂時莫能自效,而必不攀鄭眾以有為。事不求可,功不求成,自靖以聽天,而不假枉尋以直尺,故鄭眾雖有成勞,而尚存撿柙。迨及君臣道隔,宦寺勢成,大臣之欲匡君而衛國者,且紹介之以行其志,而後宦寺益張而無所忌。楊一清因張永以誅劉瑾,楊漣且不得不左袒王安以抑魏忠賢,則忠端之大臣不能絕內援以有為,又惡能禁小人之媚奄腐哉?高拱、張居正之廢興,一操于馮保之榮落。上失其道,下莫能自主,禍始于東漢,而流毒萬年,不亦憯乎!

  〖四〗

  朋黨之興,其始于竇憲之誅乎!霍氏之敗也,止其族類之同惡者,而不及其餘;王莽篡而伏誅,王閎其族子而免,他勿論已。竇憲之即法也,竇篤、竇景、郭璜、鄧疊之同惡,誅之可也;宋繇以大臣而與比,罷之可也;班固之怙勢而橫,竄之可也;盡舉其宗族賓客名之以黨,收捕考治之,黨之名立,而黨禍遂延於後世。君子以之窮治小人,小人即以之反噬君子,一廢一興,刑賞聽人情之報復,而人主莫能屍焉,漢、唐以還,危亡不救,皆此之繇也,可不悲乎!

  子曰:「唯上知與下愚不移。」然則中材之可移者多矣。無所慕而好善,無所懲而惡不善,中心安仁者,天下之一人也。出而欲仕,仕而欲速,非能擇惡而遠之,抑非必擇善而忌之也。人主不能正于上,大臣不能持于下,授奸邪以奔走天下之柄,使陷於惡,無抑內媿於心乎?捐廉恥,迷禍敗,徼一旦之利祿,以蹈於水火,仁人所哀矜而不以得情為喜者也。錮之以黨,而蹙之以竊年,實繁有徒,亦且聚族延頸待國事之非而乘之複起。迨其後也,憤毒積,而善類之死生縣於其手,而唯其斬艾。國亡人而人亡國,自臣子之迭相衰王釀之,而君亦且無如之何,此抑可為痛哭者矣!

  邪黨之依附者,戚裡也、宦寺也、宮闈也。乃陳蕃之死以竇武,亦戚裡也;司馬、呂、範之貶以宣仁,亦宮闈也;楊、左之殺以王安,亦宦寺也。彼小人者,亦何不可借戚裡、宮闈、宦寺之名以加君子哉?子曰:「舉直錯諸枉,能使枉者直。」枉者直,則直用之,奚黨之有乎?舜之所誅者共、驩耳,而告司徒曰:「敬敷五教,在寬。」中材之士,不絕其利祿之徑,而又滌除其僉佞之名,亦何為不濯磨以自新邪?

  張酺曰:「憲等寵貴,群臣阿附唯恐不及,言憲懷伊、呂之忠,比鄧夫人于文母。嚴威既行,皆言當死,不顧其前後。」以此思之,君失道于上,大臣失制于前,使人心搖搖靡定,行不顧言,言不顧心,如飲之狂藥而責其狂,狂可惡,而飲之藥者能勿疚乎?君子當思有以處之矣。定國者一人,非天下之自能定也。憤奸邪之馳騁,快誅殛於一朝,博流俗之踴躍,其反也,還以自戕而戕國。捶鐵者戒其反覆,任人之宗社,曾愛鐵之不若,而亟反亟覆以折之也!

  〖五〗

  章帝命曹褒制漢禮,不參群議,斷自上裁,而褒雜引五經、旁及讖緯以成之。和帝之加元服,亦既用之矣,張酺奏褒擅制、破亂聖術而廢之,褒所定禮遂不傳於世,亦可惜矣!褒之引讖緯以定彝典,其說今閉見於鄭玄,如號上帝以耀寶魄之類,誠陋矣;若其雜引五經以參同異者,初未嘗失。而酺以專家保殘之學,屈公義以伸其私說,其不能通於吉凶哀樂之大用也庸愈乎?

  秦廢三代之彝典,制氏、戴氏、後氏僅傳其一曲,而不可通之於他,未可執也。且即其存者而猶有不可執者焉。子曰:「殷因于夏禮,所損益可知也。」因者,仁義之蘊、中和之藏、彝倫之敍耳。夏、殷、周治法相仍,而猶隨時以損益,況郡縣之天下迥異於三代者哉?

  即以彝倫之不易者言之:父子,均也;而漢、唐無自出之帝,不可強立,王侯無社稷之守,長子之喪,不當上視君父。君臣,均也;而令之於守,掾屬之於守令,國相長史之于侯王,生殺廢置統于天子,令共之誼,自異于三代侯國之臣。兄弟,均也;侯王無國,公卿不世,孝秀登朝,士農迭為興廢,宗子不得獨尊,支庶不得終賤。夫婦,均也;同姓而婚姻不通,乃同一姓而所出者異,周、齊、楚、鄭之各有王氏,非本支也;周宗之支,周、魯、滕、邢、孟、仲、臧、南,固同姓也;禁異出而不禁同祖,非其本矣。秦獎節婦,而出妻再適,不齒於人倫;舅姑視父母,以正家綱,而答拜之儀,且適驕其悍婦。然則彝倫之損益,得五經之精意,而無嫌於損益,多矣。他如覲聘之禮,田獵之制,相見之儀,饋贈之節,郡縣行之,而情固不浹,事固不治。是必通變以審天則,窮理以察物宜,曲體乎幽明之故,斟酌乎哀樂之原,使賢者可就,不肖可及,以防淫辟,以辨禽獸,而建中和之極,用錫萬民,固必參五經之大義微言,以出入會通,而善其損益;雖或有過焉,可俟後之作者,繼起而改之,可勿慮也。若夫專家之學,守其故常,執聞見而迷其精音,亦惡足尚哉?

  褒之禮,吾知其必有疵也;雖然,吾知其必有得也。應劭、蔡邕之所傳,語而不詳,永嘉之後,夷禮雜附,而天道人事終於昏翳,惜哉!使褒之禮而傳也,辨其失,存其得,考其異,驗其同,後之人猶有征焉。張酺以迂執之說致其淹沒,是亦古今之大缺陷矣。自宋以後,律呂毀而九宮之淫樂興,冠冕廢而袍靴之胡服濫,九獻亡而酹酒之野祭行。乃至郭守敬以介然之熲明,廢曆元而棄天紀,徑以為直,便以為利,人之且淪於禽獸也,悲夫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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