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漢光武(3)


  〖一一〗

  光武報隗囂書,稱字以與頡頏,用敵國禮,失禦囂之道矣,是以失囂。囂者,異於狂狡之徙,猶知名義者也。始起西州,歃血告于漢祖之神靈,知漢未絕於天,願為中興之元功耳。更始疑欲殺之,亦奔歸秦、隴,而恥與張卬、謝祿同逆。達其情,獎之以義,正名之為君臣,而成其初志,囂將以為得知己而願委身焉。名義者,囂所素奉之名也,待以敵國,而置之名義之外以相籠絡,囂且謂更始之始尊我而終忌我,今猶是也,奚以委身而相信哉?文帝之下尉佗也,佗本無戴漢之心,下之而驕氣以平,非可與囂比者也。懷疑未決,而又重授以疑,雖慷慨論列如馬援,無能蠲其猜忮矣。

  〖一二〗

  上下相親,天下之勢乃固。故三代之王者,不與諸侯爭臣民,立國數百年;其亡也,猶修天子之事守而不殄其宗社。漢承秦而罷侯置守,守非世守,而臣民亦迭易矣。然郡吏之於守,引君臣之義,效其忠貞,死則服之,免官而代為之恥,曲全其名,重恤其孤幼,乃至變起兵戎而以死衛之。如楚郡劉平遇龍萌之亂,伏太守孫萌身上,號泣請代,身被七創,傾血以飲萌,如此類者,盡東漢之世,不一而足。蓋吏之於守,其相親而不貳也,天子不以沽恩附勢為疑,廷臣不以固結朋黨為非,是以上下親而迭相維繫以統于天子。故盜賊興而不能如黃巢、方臘之僭,夷狄競而不能成永嘉、靖康之禍,三代封建之遺意,施於郡縣者未斁也。

  延及後世,黨議興而惟恐人之不離,告訐起而惟恐部民之不犯其上,將以解散臣民而使專尊天子,而不知一離而不可複合,惡能以一人為羈絡于清宮,而遍縻九州之風馬牛哉?導民以義,而民猶趨利以忘恩;導民以親,而民猶背公以瓦解;如之何更獎以刻薄犯順之為也!三代以下,唯漢絕而復興,後世弗及焉,有以夫!

  〖一三〗

  言一發而不可收,習相沿而不能革,無聖人出,則須其自已而後已。班彪之說隗囂,竇融之決志以從光武,皆以符命為征;彪與融處亂世而身名以全,皆所謂豪傑之士也,然而所據者在此,況其他之瑣瑣者乎?

  仲尼沒,七十子之徒,流風日遠,舍理言天,而窺天以數,賢者不能自拔,而疑信參焉。劉楊造癭楊之讖以惑眾,張豐寶肘石之璽以自迷,皆緣之以釀亂而亡其身。光武之明,且恐非此而無以動天下,刻畫五行、割裂六藝者二百餘年,迨魏、晉而始衰,害固如是之烈也!

  孔子贊周易以前民用。道而已矣,陰陽柔剛仁義之外無道也。至於漢,乃有道外之數以亂道;更千年而濂、雒闡其微以距邪說,邵康節猶以其授于陳搏、穆修者,冒三聖之顯道,以測皇王之升降,非君子之所知也。其殆京房、夏賀良之餘盡,乘風而一煽者乎!

  〖一四〗

  疑信相參之際,人有隱情而我亦與之隱,則疑終不釋;豁然發其所疑而示之以信,豈有不測之明威哉?無不可共見之心而已。竇融在河西,懷疑不決,好事者且以尉佗之說進,此融所秘而不敢以告者也。光武賜書,開兩端以擿發之,而河西震服。凡光武之詘群雄者,胥此道也。

  蓋有所隱而不敢宣者,畏人之知。抑料人雖知我而無能禁我也,更相與隱之,則彼且畏我之含殺機以暗相制;不則謂其疑已而無如已何矣。曉然曰:予既已知汝必有之情矣,而終不以為罪;且亦不禁汝之勿然,而吾固無所懼也。則相諒以明恩,而無姑相隱忍之情以示懦。此非權術之為也,恃在己而不幸人之弗相害,洞然知合離得失之數,仰聽之天,俯任之人,術也而道在其中。此光武之奇而不詭於正者與!

  〖一五〗

  起于學士大夫、習經術、終陟大位者三:光武也,昭烈也,梁武帝也。故其設施與英雄之起于草澤者有異,而光武遠矣。

  昭烈習於儒而淫于申、韓,曆事變而權術蕩其心,武侯年少而急於勳業,是以刑名亂之。梁武篡,而反念所學,名義無以自容,不獲已,而聞浮屠之法有「心亡罪滅」之旨,可以自覆,故托以自飾其惡,愚矣。然而士大夫釋服入見者,面無毀容,則終身不錄,終不忍使大倫絕滅於天下,人道猶藉以僅存,固愈于蕭道成之唯利是尚也。光武則可謂勿忘其能矣。天下未定,戰爭方亟,汲汲然式古典,修禮樂,寬以居,仁以行,而緣飾學問以充其美,見龍之德,在飛不舍,三代以下稱盛治,莫有過焉。故曰:光武遠矣。

  嗚呼!古無不學之天子,後世乃有不學之相臣。以不學之相臣輔草澤之天子,治之不古,自高帝始,非但秦也。秦以亡而漢以興,亡者為後戒,而興者且為後法,人紀之存,不亦難乎!

  〖一六〗

  王元說隗囂據隘自守,以待四方之變,其亡也宜矣。天下方亂,士思立功名,而民思息肩於鋒刃,能為之主者,眾所待也,人方待我而我待人乎?待者,害之府也。無已,則儒生懷道術以需時而行者,待求治之主;不則武夫以方剛之膂力欲有所效者,待有為之君;是兩者可待也。若夫欲創非常之業,目不營乎四海,心不周乎萬民,力不足以屈群策群力而禦之,謀不能先天下而建廓清之首功;乃端坐苟安,待人之起而投其隙。所待者而賢於我,則我且俛首而受制;所待者與己齊力而或不己若,則幸雖制彼而無以服天下之心。鷸蚌漁人之術,其猶鼠之俟夜乎!而何以為天下雄也?擁重兵,據險地,謀臣武士亦足以用,但立一待人之心,而即已自處於坐困之塗;延頸企之,仰窺天,俯視地,四顧海內而幸其蠭起,亂人而已。亂人者,未有不亡者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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