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漢光武(2)


  〖六〗

  鮑永、馮衍審知更始之亡而後降,正也。然既已事主不終,納款以免戰爭攻守之禍,豈更有無妄之福可容其覬望乎?鮑永以立功而受封,雖可受之而無疚,要亦聽新主之自為予奪耳。馮衍曰:「天命難知,人道易守,守道之臣,何患死亡。」苟知此矣,在貧如富,在賤如貴,悠遊卒歲,俟命而無求,豈不成乎大丈夫哉!而怏怏失志,移怒忿于妻子,抒怨懟于文辭;然則昔之阻孤城、抗大敵而不降者,正留一不挑之節,為夫死更嫁之地,衍之生平,敗於此矣。光武終廢而不用,不亦宜乎!

  〖七〗

  光武之處彭寵,不謂之刻薄而寡恩,不得矣。王郎之亂,微耿況與寵之力不及此。天下粗定,置寵若忘,而以年少驕躁之朱浮位於其上,寵惡能不怨邪?泄浮之奏以激寵,使速反而殪之,誠不知光武之何心?意者寵之初發突騎助光武討王郎,寵無固志,特為吳漢、王梁所脅誘,而耿況、寇恂從臾之,以此有隙焉,而雖功亦罪乎?夫天下競起,疑王疑帝,豈易測之於風塵之下;既有功於己而拯其急,則固未可忘也。光武能忍於反側子而不能忍于寵也何邪?

  乃寵之不得其終也,亦有以自取矣。耿況之始歸光武,亦寇恂決之也;乃既決於聽恂矣,則遣其子弇親將而來,稱帝之議,弇無所避而密陳之,故寇恂雖見委任,而不能揜況父子之輸忠。寵弗然也,從漢與梁之策,即遣漢與梁任之,資以兵眾,而成漢與梁之豐功,寵無與焉。漢與梁馳驅于中原,而己晏坐于漁陽,何其不自樹立,倒柄以授人邪?寵之愚不應至是,則寵有猶豫之情可知矣。光武而興,則漢與梁為己效功;光武而敗,則漢與梁任其咎,而己猶擁郡以處於事外。嗚呼!處亂世,擁重兵,勢不可以無事,非儒生策士徘回顧慮之時也。慮未可以委身,則竇融雖後至而無猜;審可以托跡,則得喪死生決於一念;若其姑與之而留餘地以自處,犯英主之大忌,受群言之交擿,未有能免者也。易曰:「需於泥,致寇至。」敬慎且危,而況悍妻群小之交煽乎?亂世之去就,決之以義而已;義定而守之以信,則凶而可以無咎。需者事之賊,非欲其躁也,無兩端以窺伺之謂也。寵之不免,非旦夕之故矣。雖然,略其心,紀其績,以不忘患難之初心,則物自順焉。光武之刻薄寡恩也,不得以寵之詐愚而謝其咎也。

  〖八〗

  光武之得天下,較高帝而尤難矣。建武二年,已定都于雒陽,而天下之亂方興。帝所得資以有為者,獨河北耳。而彭寵抑叛於幽州,五校尚橫于內黃。關以西,鄧禹雖入長安,赤眉環繞其外,禹弗能制焉。郾、宛、堵鄉、新野、弘農,近在咽頰之間,寇叛接跡而相為牽制,不畢更始之在長安時也。劉永、張步、董憲、蘇茂,橫互東方,為陳、汝眉睫之患;隗囂、公孫述姑置而可徐定者勿論焉。其視高帝出關以後,僅一項羽,夷滅之而天下即定,難易之差,豈不遠哉?

  或曰:項羽,勁敵也,赤眉、五校、劉永、張步、董憲、蘇茂、董、蘇況、隗囂,皆非羽倫,則光武易。夫寇豈有常哉?項羽之彊也而可使弱,弱者亦何不可使彊也。曹操慮哀紹之難平,而卒與爭衡者周瑜之一隅;苻堅蕩慕容、姚氏之積寇,而一敗不支于謝玄之一旅。時之所興,勢之所湊,人為之效其羽翼,天為之長其聰明,燎原之火,一爝未滅,而猝已焚林,詎可量邪?且合力而與爭者一塗,精專志定,無旁撓焉,而惡得不易!分勢而四應者雜起,左伏右起,無寧日焉,而惡得不難!使以高帝滎陽之相持,而遇光武叢生之敵,乘間持虛而掣其後,羽不待約,而人為之犄角,高帝不能支矣。則甚矣光武之難,而光武之神武不可測也。

  乃微窺其所以制勝而蕩平之者,豈有他哉?以靜制動,以道制權,以謀制力,以緩制猝,以寬制猛而已。帝之言曰:「吾治天下以柔道行之。」非徒治天下也,其取天下也,亦是而已矣。柔者非弱之謂也,反本自治,順人心以不犯陰陽之忌也。孟子曰:「行法以俟命。「光武其庶幾乎!高帝之興,群天下而起亡秦,競智競力,名義無所伉,人心無所惑也。光武則乘思漢之民心以興,而玄也、盆子也、孺子嬰也、永也、嘉也,俱為漢室之胄,未見其分之有所定也。苟有分義以相搖,則智力不足以相屈,故更始亡而故將猶挾以逞志。然則光武所以屈群策群力而獨伸焉者,舍道其何以哉?天下方割裂而聚鬥,而光武以道勝焉。即位未久,修郊廟,享宗祖,定制度,行爵賞,舉伏湛,征卓茂,勉寇恂以綏河內,命馮畢使撫關中,一以從容鎮靜結已服之人心,而不迫于爭戰。然而桀驁疆梁之徒,皆自困而瓦解。是則使高帝當之,未必其能耆定如此也。而光武之規模弘遠矣。

  嗚呼!使得天下者皆如高帝之興,而無光武之大猷承之於後,則天下後世且疑湯、武之誓誥為虛文,而唯智力之可以起收四海。曹操何所憚而不為天子,石虎、朱溫亦何能寒海內之心而不永戴之哉?三代而下,取天下者,唯光武獨焉,而宋太祖其次也。不無小疵,而大已醇矣。

  〖九〗

  赤眉之棄長安、西走安定,非鄧禹之力能驅之也,食盡而旁掠,固不以安定為終焉之計,而必返乎長安。鄧禹不乘其有可潰之勢,躡其後以蹙之,而入長安晏坐以待其歸,河決癕潰,容可禦乎?於是退之雲陽,士氣已餒,而還攻之於堅城之下,其敗宜矣。故善用兵者,知時而已。赤眉食盡,引兵東歸,時畢乎昔,則唯扼之於險而可制其死命。禹乃違光武之令,就關內而與爭,何昔之怯而今之忿也!

  然光武終能遏之于宜陽而盡降之,曾不恤歸師勿揜之戒,塞決河而斂潰癕,則又何也?嚴陳以待,求戰不得,求走不能,弗犯其鋒,稍遲之而氣即餒矣。帝以持重而挫其方決之勢,禹以持重而失之方潰之初,相時之變,定幾於頃刻,非智之所能知、勇之所能勝。嶽鵬舉曰:「運用之妙,存乎一心。」心不忘而時自應於其會,此未可以一成之論論之也。

  〖一〇〗

  所貴乎史者,述往以為來者師也。為史者,記載徒繁,而經世之大略不著,後人欲得其得失之樞機以效法之無繇也,則惡用更為?

  光武之始徇河北,銅馬諸賊幾數百萬;及破之也,潰散者有矣,而受其降者數十萬人。斯時也,光武之眾未集,猶資之以為用也。已而劉茂集眾十余萬而降之於京、密;朱鮪之眾且三十萬而降之于雒陽;吳漢、王梁擊檀鄉于漳水,降其眾十余萬於鄴東;五校之眾五萬人降之于羛陽;余賊之擁立孫登者五萬人,降之于河北;赤眉先後降者無算,其東歸之余尚十余萬人,降之于宜陽;吳漢降青犢,馮異降延岑、張邯之眾,蓋延降劉永之余,王常降青犢四萬余人,耿弇降張步之卒十余萬;蓋先後所受降者,指窮於數。戰勝矣,威立矣,乃幾千萬不逞之徒聽我羈絡,又將何以處之邪?高帝之興也,恒患寡而亟奪人之軍,光武則兵有餘而撫之也不易,此光武之定天下所以難於高帝也。

  夫民易動而難靜,而亂世之民為甚。當其舍耒而操戈,或亦有不得已之情焉,而要皆遊惰驕桀者也。迨乎相習於戎馬之間,掠食而飽,掠婦而妻,馳驟喧呶,行歌坐傲,則雖有不得已之情而亦忘之矣。盡編之于伍,而耕夫之粟不給於養也,織婦之布不給於衣也,縣官宵夜以持等、不給於饋餫也。盡勒之歸農,而田疇已蕪矣,四肢已惰矣,恣睢狂蕩、不能受屈於父兄鄉黨之前矣。故一聚一散,傾耳以聽四方之動而隨風以起,誠無如此已動而不復靜之民氣何矣!而光武處之也,不十年而天下晏然,此必有大用存焉。史不詳其所以安輯而鎮撫之者何若,則班固、荀悅徒為藻帨之文、而無意於天下之略也,後起者其阿征焉?

  無已,而求之遺文以髣髴其大端,則征伏湛、擢卓茂,獎重厚之吏,以調禦其囂張之氣,使惰歸而自得其安全,民無懷怨怒以擯之不齒,吏不吝教導以納之矩矱,日漸月摩而消其形跡,數百萬人之浮情害氣,以一念斂之而有餘矣。蓋其覿文匿武之意,早昭著於戰爭未息之日,潛移默易,相喻於不言,當其從戎之日,已早有歸休之志,而授以田疇廬墓之樂,亦惡有不帖然也?自三代而下,唯光武允冠百王矣。何也?前而高帝,後而唐、宋,皆未有如光武之世,胥天下以稱兵,數盈千萬者也。通其意,思其變,函之以量,貞之以理,豈易言哉!豈易言哉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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