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漢光武(1)


  〖一〗

  昆陽之戰,光武威震天下,王業之興肇此矣。王邑、王尋之師,號稱百萬,以臨瓦合之漢兵,存亡生死之界也。諸將欲散歸諸城,光武決迎敵之志,諸將不從,臨敵而撓,傾覆隨之。光武心喻其吉凶,而難以曉譬於群劣,則固慨慷以爭、痛哭以求必聽之時也。乃微笑而起,俟其請而弗迫與之言,萬一諸將不再問而遽焉駭散,能弗與之俱糜爛乎?嗚呼!此大有為者所以異於一往之氣矜者也。

  尋、邑之眾,且壓其項背,諸將欲散而弗及,光武知之矣。知其欲散而弗及,而又迫與之爭,以引其喧之口,相長而益餒其氣,則不爭而得,爭之而必不得者也。而且不僅然也。藉令敵兵不即壓境以相迫,諸將驚潰而敵躡之,王邑無謀,嚴尤不決,兵雖眾而無紀,外盛而中枵,則諸將潰敗之餘,敵兵驕懈,我乃徙中起以乘之,夫豈無術以處此?面特不如今此之易耳。諸將自亡,而光武固不可亡,項梁死而高帝自興,其明驗已。一笑之下,綽有餘地,而何暇與碌碌者爭短長邪?

  而尤不僅然也。得失者,人也;存亡者,天也;業以其身任漢室之興廢,則尋、邑果可以長驅,諸將無能以再振,事之成敗,身之生死,委之於天,而非人之所能強。苟無其存其亡一笑而聽諸時會之量,則情先靡於軀命,雖慷慨痛哭與諸將競,亦居然一諸將之情也。以偶然億中之一策,懷憤而求逞,尤取敗之道,而何愈于諸將之紛紜乎?

  天下之大,死生之故,興廢之幾,非曠然超於其外者,不能入其中而轉其軸。故武王之詩曰:「勿貳爾心。」慎謀於未舉事之前,坦然忘機於已舉事之後,天錫帝王以智,而必錫之以勇。勇者,非氣矜也,泊然於生死存亡而不失其度者也。光武之笑起而不與諸將爭前卻,大有為者之過人遠也,尤在此矣。

  〖二〗

  懷王遣高帝入關,而高帝之王業定;更始遣光武徇河北,而光武之王業定。大有為者之初起,不欲躬為戎首,抑必藉人以興;迨其威名已著,而追隨於行隊之間,則得失興喪之樞,不任己而因人;稍欲持權,而禍已發于肘腋,宋義之所以死于項羽,伯升之所以死于李軼、朱鮪也。

  然則項羽禁高帝不令入關,更始聽朱鮪而拒劉賜之請,不委河北于光武,羽與更始,可以終保大位而無與爭乎?曰:不能也。禽之相制以氣,人之相役以道,項羽有韓信、陳平而不能禁其不去,更始有隗囂而不能服,無以役之也。藉令置高帝、光武於股掌之上,用之不能,殺之不可,羽與更始且自困於無術。三齊甫受封而旋叛,彭越、陳余、英布翱翔桀驁以需時,王郎蠭起于河北,赤眉反戈而西向,羽與更始終無以固其位,而徒召亂於無已。爾朱兆且不能得之于高歡,況二帝之涵育者深乎!故以范增、朱鮪為忠謀者,愚也,無救於敗而徒亂天下也。無禦豪傑定四海之道,而操疑忌以困人,其亡愈速矣。

  〖三〗

  王者代天而行賞罰,參之以權謀,則逆天而天下不服,非但論功行賞、按罪制刑於臣民也。武王封武庚于東國,不得不封也,天也;周公相成王誅武庚,不得不誅也,天也。三代以上,諸侯有道,天下歸之,則為天子;天子無道,天下叛之,退為諸侯。武庚宜侯者也,不得不封;武庚宜安侯服,而欲複幹天命,不得不誅。既代天以賞罰,則洞然與四海公其袞鉞,而無所委曲於操縱以為駕馭之術。蘇洵氏唯不知此,故以權術測王者之舉動,而成乎小人之邪說。

  王郎遣杜威納降,威為郎請萬戶侯封,光武曰:「顧得全身可矣。」劉恭為盆子乞降,恭問所以待盆子者,帝曰:「待以不死耳。」大哉王言!奉天以行賞罰,而意智不與焉,斯乃允以繼天而為之子。王郎者,妖人也。妖人倡亂,不可不誅;以其降而姑貰之,終拒其降而斬之,以懲天下之妖妄,而天下定。盆子者,愚而為人立者也。愚且賤,而欲幹天位也,可誅;非其志而聽命於人也,可宥;待以不死,而授之散秩以養之,義正而仁亦裕矣。所尤難者,光武決於一言,而更無委曲之辭以誘之,明白洞達,與天下昭刑賞之正,故曰:大哉王言,體天無私而為之子也。

  為權術之說者則不然,心惡之而姑許之,謂可以輯群雄之心,使劉永之儔,相仍而革面。獨不見唐高祖之待李密,其後竟如之何也?狙詐興而天下相長以偽,故終唐之世,藩鎮倏叛倏服,以與上相市,而兵不可戢。然則權者非權也,偽以長亂而已矣。湯誥曰:「有罪不敢赦,帝臣不蔽,簡在帝心。」誠帝心也,豈憂天下之有不服哉?何所葸畏而與人相為駔儈乎!故言權術以籠天下者,妾婦之智而已矣。

  〖四〗

  馮異招李軼于雒陽,軼報曰:「千載一會,思成斷金。」異斬武勃,軼閉門不救,是宜受其款而雒陽可速下也。光武則宣露其書,使朱鮪殺軼。軼本與伯升俱起,諂事諸將,忌伯升而譖殺之,光武欲得而甘心久矣。軼死,而雒陽之圍經年始拔,事有甯勞而不貪近功以申大義者,此是也。乃殺伯升者,朱鮪之本志,軼特徇鮪而從之者爾。帝之於鮪也,使岑彭說之曰:「舉大事者,不忌小怨,鮪降,官爵可保,河水在,吾不食言。」鮪降而拜將軍,封列侯,傳封累世。同怨而異報,達於理者之制恩怨,非常情之所可測也如此。

  雖然,亦惡有不可測哉?伯升初起,始發于李軼,迎光武而與建謀,則軼固光武兄弟所倚為腹心也。更始立,朱鮪、張卬暴貴,軼遽背而即於彼。因勢而遷者,小人之恒也,亦何至反戈推刃而無餘情哉?及光武初定河北,始有入關之志。更始委三十萬之重兵於軼守雒陽,而李松甫敗於赤眉,軼又窺長安之不固而思附光武,靦然納斷金之言而不慚。光武曰:「季文多詐,不能得其要領。」特假手於鮪以殺之,而討猶未伸,非可以鮪例之也。

  鮪起于平林,先光武以舉事,與伯升未有交也;奉更始而為更始謀殺伯升者,亦範增之愚忠耳。更始之諸將,類皆賊也,而鮪獨異。殺伯升,留光武而不遣,知有更始而不恤其他;諸將挾功而欲自王,更始弗能違也,鮪獨守高帝之約,辭膠東之封;受命守雒,百戰以與寇恂、馮畢爭死生之命;及長安破,更始降於赤眉,雒陽孤立無援,且堅壁固守,以殺伯升為慚而不降。故通更始之廷所可與有為者,唯鮪一人而已。於事君之義,立身之恥,殆庶幾焉。藉令光武以怨軼者怨鮪而拒戮之,則以私怨而廢天下之公,且將獎人臣之操異志以介從違,而何以勸忠乎?子曰:「以直報怨。」直者,理而已矣,于軼何可忘,而于鮪何容芥蔕也。

  〖五〗

  效卓茂之為,可以化今之人乎?曰:何為其不可也。效卓茂之為,遂可以化人乎?曰:何為其可也。所以然者何也?素履無咎,居心無偽,而抑於大節不失焉,則行之也,和順而無矯物之情,篤實而不期功名之立,動之以天而物弗能違矣。非然,則嚴詡之以亂潁川者,所謂「鄉原德之賊也」。王莽之當國,上下相率以偽,效茂之跡以誇德化者,非直一嚴詡也;莽皆樂推之以誘天下,彼亦樂附莽而成其利達。莽居攝而茂以病免,名不照於當時,而莽無求焉。自拔于流俗,而居約以自汙,敦實行而遠虛名,茂自此遠矣。

  且其諭部民之言曰:「人所以群居不亂異於禽獸者,以有仁愛禮義,知相敬事也。」擴愚賤之昏瞀,而示以天理流行之實,夫豈托跡寬仁以干譽者之所能及此乎?茂唯有此,雖無皦皦之名,而志終不降;雖違物情之順,而不爽天性之貞。自非然者,恭而諂,寬而弛,樸而鄙,無得於心,不全其大,徒飾為從容平易之容,石建以之獵顯名厚實,而不保其子之令終。天不可罔,人固不可重欺也。故欲學茂者,無但求之事為之跡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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