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漢武帝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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〖一六〗 武帝游宴後宮閱馬,嬪禦滿側,金日磾於數十人之中獨不敢竊視,武帝以此知日磾,重用之而受託孤之命,非細行也。蓋日磾非習于君子之教,而規行矩步以閑非禮者也。不期而謹於瞻視焉,不期而敦其敬畏焉,不期而非所視者勿視焉,勿曰細行也。神不守於中,則耳目移於外而心不知。讓千乘之國,而變色於簞豆;卻千金之璧,而失聲於破甑;才足以解紛,勇足以卻敵,而介然之頃,莫能自製其耳目;豈細故哉!君子黈纊以養目,琇瑩以養耳,和鸞佩玉以養肢體,兢兢乎難之,而恐不勝於俄頃。貞生死、任大任,而無憂惑,此而已矣。武帝之知人卓矣哉!諸葛公年廿七而昭烈倚為腹心,關羽、張飛所莫測也。武帝舉日磾于降胡,左右貴戚所莫測也。知人之哲,非人所易測久矣。諸葛公之感昭烈,豈僅以三分鼎足之數語哉!神氣之間,有不言而相喻者在也。乃既有言矣,則昭烈之知益審,而關、張之疑益迷。日磾之受知,非有言也,故武帝之知深矣。衛、霍之見知,猶眾人之常也。心持于黍米,而可以動天地,自非耳食道聽之庸流,豈待言而後相知。 〖一七〗 武帝之勞民甚矣,而其救饑民也為得。虛倉廥以振之,寵富民之假貸者以救之,不給,則通其變而徙荒民于朔方、新秦者七十余萬口,仰給縣官,給予產業,民喜於得生,而輕去其鄉以安新邑,邊因以實。此策,黽錯嘗言之矣。錯非其時而為民擾,武帝乘其時而為民利。故善於因天而轉禍為福,國雖虛,民以生,邊害以紓,可不謂術之兩利而無傷者乎!史譏其費以億計,不可勝數,然則疾視民之死亡而坐擁府庫者為賢哉?司馬遷之史謗史也,無所不謗也。 〖一八〗 以名譽動人而取文士,且也躋潘岳于陸機,擬延年於謝客,非大利大害之司也,而軒輊失衡,公論猶絀焉,況以名譽動人而取將帥乎!將者,民之死生、國之存亡所系者也。流俗何知而為之流涕,士大夫何知而為之扼腕。浸授以國家存亡安危之任,而萬人之揚詡,不能救一朝之喪敗。故以李廣之不得專征與單于相當為憾者,流俗之簧鼓,士大夫之臭味,安危不系其心,而漫有雲者也。 廣出塞而未有功,則曰「數奇」,無可如何而姑為之辭爾。其死,而知與不知皆為垂涕,廣之好名市惠以動人,於此見矣。三軍之事,進退之機,操之一心,事成而謀不泄,悠悠者惡足以知之?廣之得此譽也,家無餘財也,與士大夫相與而善為慷慨之談也。嗚呼!以笑貌相得,以惠相感,士大夫流俗之褒譏僅此耳。可與試於一生一死之際,與天爭存亡,與人爭勝敗乎?衛青之令出東道避單于之鋒,非青之私也,陰受武帝之戒而慮其敗也。方其出塞,武帝欲無用,而固請以行,士大夫之口嘖嘖焉,武帝亦聊以謝之而姑勿任之,其知廣深矣。不然,有良將而不用,趙黜廉頗而亡,燕疑樂毅而僨,而武帝何以收絕幕之功?忌偏裨而掣之,陳余以違李左車而喪趙,武侯以沮魏延而無功,而衛青何以奏寘顏之捷,則置廣於不用之地,姑以掣匈奴,將將之善術,非士大夫流俗之所測,固矣。東出而迷道,廣之為將,概可知矣。廣死之日,寧使天下為廣流涕,而弗使天下為漢之社稷、百萬之生靈痛哭焉,不已愈乎!廣之為將,弟子壯往之氣也。「輿屍」之凶,武帝戒之久矣。 岳飛之能取中原與否,非所敢知也;其獲譽于士大夫之口,感動於流俗之心,正恐其不能勝任之在此也。受命秉鉞,以軀命與勁敵爭死生,樞機之制,豈談笑慰藉、苞苴牘竿之小智,以得悠悠之歡慕者所可任哉! 〖一九〗 忠佞不並立。立人之廷者,讒不必憂,譏不可避,而必為國除蟊賊以安社稷,斯國之衛也。雖然,食其祿不避其難,居其職不委其責,去而隱,屏而在外,則亦終遠小人而不與為緣爾,非取于必勝以自快也。所惡於佞者,惡其病國而己不可浼也,非與為仇讎而必欲得位以與勝也。汲黯之惡張湯,允矣。君任之以諷,則攻擊之無餘,以報君之知。既無言責,而出守外郡,則抑效忠于淮陽而臣道以盡。複固請為中郎,補過拾遺,以冀與湯爭榮辱,何為者邪?引國家之公是公非為一己之私恨,干求持權,以幾必勝,氣矜焉耳,以言乎自靖則未也。或曰:屈原放而不忘蕭艾之怨,非乎?曰:屈原,楚之宗臣也,張儀、靳尚之用,楚國危亡之界也,而黯豈其倫哉?婞婞然屬李息以攻排,而必快其志,氣矜焉耳,非君子之道也。 〖二〇〗 張湯治囚「導官」,見魯謁居之弟,陰為之而佯不省,奸人詭秘之術也。而謁居弟以之而怨湯,湯以之而死。詐者卒死於詐,鬼神不可欺,而人不可術禦也。禍生非所能測矣,奸人挾此術以讎奸,而終以自覆也,固然。曾君子而為之乎? 周顗弗擇而以施之王導,遂與湯同受其禍,愚矣哉!王敦之罪,不加於導,身為大臣,何嫌何疑,不引以自任,而用奸人之詐乎!陽與陰取,欲翕固張,顗沈溺於老氏之教,而不知其蹈張湯之回遹。為此術者,小以滅身,大以僨國,是以君子惡夫術之似智而賊智也。節之初六曰:「不出戶庭,無咎。」密也。密者,慎之謂也,非隱其實、顧反用之、以示不測之謂也。秘而詭,雖無邪而犯神人之忌,可不戒哉! 〖二一〗 樂成侯丁義薦欒大,大詐窮而義棄市。小人不恥不仁,不畏不義,小懲而大誡,小人之福也;懲一人而天下誡,國家之福也。義之薦大,非武帝獎之弗薦也。弗與懲之,繼義而薦者相踵矣。義既誅,大臣弗敢薦方士者,畏誅而自不敢嘗試也。義誅,而公孫卿之寵不復如文成、五利之烜赫。其後求僊之志亦息矣,無有從臾之者也。故刑賞明而僉壬戢。武帝淫侈無度而終不亡,賴此也夫! 〖二二〗 鬼神日流行於兩間,而以怳忽無象、搖天下之耳目而疑之。立教者不能矯謂之無,精意莫傳,淺陋者遂托焉。佛、老之教雖詖也,然其始教未嘗倚乎鬼神。乃其流裔一淫於鬼神,而並悖其虛無寂滅之初心。豈徒佛、老然哉!君子之道,流而誣者亦有之。魏、晉以下,佛、老盛,而鬼神之說托佛、老以行,非佛、老也,巫之依附于佛、老者也。東漢以前,佛未入中國,老未淫巫者,鬼神之說,依附于先王之禮樂詩書以惑天下。儒之駁者,屈君子之道以證之。故駁儒之妄,同于緇黃之末徒,天下之愚不肖者,有所憑藉於道,而妖遂繇人以興而不可息。漢之初為符瑞,其後為讖緯,駁儒以此誘愚不肖而使信先王之道。嗚呼!陋矣。 武帝之淫祠以求長生,方士言之,巫言之耳。兒寬,儒者也,其言王道也,琅琅乎大言之無慚矣;乃附會緣飾,以贊封禪之舉,與公孫卿之流相為表裡,武帝利賴其說,采儒術以文其淫誕,先王之道,一同于後世緇黃之徒,而滅裂極矣。沿及於讖緯,則尤與蓮教之托浮屠以鼓亂者,均出一軌。嗚呼!儒者先裂其防以啟妄,佛、老之慧者,且應笑其狂惑而賤之。漢儒之毀道徇俗以陵夷聖教,其罪複奚逭哉! 蓋鬼神者,君子不能謂其無,而不可與天下明其有。有於無之中,而非無有於無之中,而又奚能指有以為有哉!不能謂其無,六經有微辭焉,郊廟有精意焉,故妄者可托也。天下之喻微辭、察精意以知幽明之故者,鮮矣。無已,則寧聽佛、老之徒徇愚不肖而誘之,俾淫妄者一以佛、老為壑,而先王之道,猶卓然有其貞勝。則魏、晉以下,儒者不言鬼神,迄于宋而道複大明,佛、老之淫祀張,聖道之藩籬自固,不猶愈乎! 〖二三〗 治河之道,易知而無能行。盤庚曰:「無總於貨寶,生生自庸。」古今之通弊盡此矣。中國之形如箕,西極之山,箕之膺也;南北交夾,連山以趨於海,箕之兩脅也;其中為汗下平衍,達於淮、泗之浦,箕之腹與舌也。近山者,土潤而黏以堅;汗下而平衍者,土燥而輕以脃。蓋墳散沙塵自高迤下,而積以虛枵,河出山而徑其中,隨所沖決而皆無滯,若有情焉,豫審其易歸於海之地,而唯便以趨耳。當堯之時,未出山而先阻,故倚北山之麓,奪濟、漯以入海,其地堅也。是以垂之千餘年,至周定王之世而始決,因其倚山也。禹乘之而分二渠,疏九河,紓豫、徐之災。河偶順而禹適乘之,有天幸焉,非禹可必之萬世者也。南岸本弱也,日蝕日薄而必決,至決而南而不可複北,神禹生於周、漢之餘,且將如之何哉!漢武之塞瓠子而可塞也,其去決也未久,北河尚浚,而可強之使從也。不百年而終不可挽矣。則梁、楚、淮、泗之野,固河所必趨之地,雖或強之,終必不從。至於宋,而王安石尚欲回使北流,其愚不可瘳矣。 徐、豫、兗南之境,是天所使受河之歸者也。河之赴海也,必有所奪以行,而後安流而不溢。所奪者必大川也,漯也、濟也、漳也,皆北方之大川也。自河陰而東,南迤于徐,北迤于汶,水皆散而無大川以專受其奪,則唯意橫流而地皆可奪矣。顧其地沙鹵磽脃,不宜於稻粱,抑無金錫楩相竹箭桑麻之利,而其人嗜利懷奸,狡者日富而拙者日瘠,蓋中國之陋壤也。然則河既南而不可複北,而南山之麓,順汝、蔡以東,帶灊、霍而迤于江浦,抑河所必不能齕蝕之者,後世弗庸治也。棄數邑之汙壤,並州縣而遷之,減居者之賦,制遷者之產,於國家所損者無幾,而治河之勞永弛矣。然而不可行者,在廷惜田賦之虛籍,憚建置之暫費,而土著之豪,肩貨賄、戀田廬以疾呼而相撓也。 孟諸,藪也;濠、泗之野,牧豕之地也;為萬世之利,任其為河可也。故苟無貪水利之心,河可無治;如其大有為也,因河之所沖,相其汙下,多為渠以分釃之,而盡毀其隄,神禹再興,無以易此。抑必待氾濫之時,河自于徐、泗曠衍之浦,盪滌而有大川之勢,于以施功,尤自然之獲矣。如其未也,姑捐利以釋河勿治,而徐俟之後世,其猶愈乎!瓠子宣防,數十年之塗飾,為戲而已矣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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