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漢武帝(4)


  〖二四〗

  旅之象曰:「先王以明慎用刑而不留獄。」離,明也;艮,止也;明而慎,可以止矣,而必求明於無已,則留獄經歲,動天下而其害烈矣。漢武帝任杜周為廷尉,一章之獄,連逮證佐數百人,小者數十人,遠者數千里,奔走會獄,所逮問者幾千余萬人。嗚呼!民之憔悴,亦至此哉!緣其始,固欲求明慎也。非同惡者,不能盡首惡之凶;非見知者,不能折彼此之辯;非被枉者,不能白實受之冤。三者具,而可以明慎自旌矣。居明慎之功,謝虛加之責,而天下絡繹於徽纆,明慎不知止而留獄,酷矣哉!

  且夫證佐不具,而有失出失入之弊,不能保也。雖然,其失出也,則罪疑而可輕者也;即其失入也,亦必非矜慎自好者之無纖過而陷大刑者也。若夫賕吏豪民之殃民也,民既受其殃矣,朝廷苟有以暴明其罪,心已恔矣,奚必廷指之而後快?其所朘削於弱民者,已失而固無望其複得;安居休息,而凋殘之余,尚可以蘇。複驅之千里之勞,延之歲月之久,迫之追呼之擾,困之旅食之難,甚則拘之於犴獄,施之以五木;是飲堇幸生而又食之以附荝,哀我憚人,何不幸而遇此明慎之執法邪!故台諫之任,風聞奏劾,巡察之任,訪逮豪猾,事狀明而不煩證佐,其得無留之旨與!法密而天下受其茶毒,明慎而不知止,不如其不明而不慎也。

  〖二五〗

  治奸以迫,則奸愈匿,而盜其尤者也。盜之初覺也,未有不駭而急竄者也。當其為盜之日,未有不豫謀一可匿之穴以伏者也。求之愈急,則匿益固,匿之者亦恐其連坐而固匿之。則雖秦政之威,不能獲項伯于張良之家,況一有司而任數不可詰之隸卒乎?迨其漸久,而上之求之也舒,則盜不能久處橐閉之中,匿者亦倦而厭之,則有複歸田裡、翱翔都市而無忌者,於是而獲之易於圈豕。夫不才之有司,豈以盜之賊民病國為憂哉?畏以是為罪謫耳。

  武帝之發覺而捕弗滿品者,二千石以下至小吏,主者皆死,則欲吏之弗匿盜不上聞、而以禁其竊發也,必不可得矣。秦之亡於盜也,吏匿故也。故高帝三章之法,唯曰「盜者抵罪」,而責之不急。盜者,人之所眾惡者也,使人不敢惡盜,而惡逐盜之法,盜惡得而不昌?善治盜者,無限以時日,無寬以赦後,獲之為功,而不獲無罪,人將唯盜是求而無所憚,盜乃惡得而不絕?嗚呼!上失其道而盜起,雖屢獲伏法,仁者猶為之惻然。況憑一往之怒,立一切之法,以成乎不可弭之勢哉!漢武有喪邦之道焉,此其一矣。

  〖二六〗

  善者非以賞故善也,王者以賞勸善,志士蒙其賞而猶恥之。小人則懷賞以飾善,而偽滋生,而賞滋濫。乃流俗複有陰德之說,謂可勸天下以善,而挾善以求福於鬼神,俗之偷也,不可救藥矣。

  陰德之說,後世浮屠竊之,以誘天下之愚不肖,冀止其惡。然充其說,至於活一昆蟲、施一簞豆,而豫望無窮之利;迨其死無可徼之幸,而又期之他生。驅愚民,脅君子,而道遂喪于人心。東漢以上,浮屠未入中國,而先為此說者史氏也,則王賀陰德之說是也。

  賀逐盜而多所縱舍。法之平也不可枉,人臣之職也;人之無罪也不可殺,並生之情也。而賀曰:「所活者萬人,後世其興乎?」市沾沾之恩,而懷私利之心,王莽之詐,賀倡之矣。故王氏之族終以滅,而為萬世亂賊之渠魁,以受春秋之鈇鉞。史氏以陰德稱之,小人懷惠,壞人心,敗風俗,流為浮屠之淫辭,遂以終古而不息。近世有吳江袁黃者,以此惑天下,而愚者惑焉。夫亦知王賀之挾善徼天而終赤其族乎?

  〖二七〗

  漢發七科讁充戰士征胡,法已苛矣,乃猶有正俗重農之意焉。吏有罪,一也;使為吏者惜官箴而重自愛也。亡命,二也;使民有罪自伏而不逃亡以詭避也。贅壻,三也;使民不舍其父母而從妻以逆陰陽之紀也。賈人,四也;故有市籍,五也;父母有市籍,六也;大父母有市籍,七也。農人力而耕之,賈人詭而獲之,以役農人而驕士大夫,壞風俗,傷貧弱,莫此甚焉。重其役者,猶周制賈出車牛乘馬之賦、以抑末而崇本也。漢去古未遠,政雖苛暴,不忘賤貨利、重天倫、敦本業之道焉。至於唐,承五胡十六國之夷習,始驅農民以為兵。讀杜甫石壕吏之詩,為之隕涕。漢即不可法,成周之遺制,甲兵之資取之于商賈,萬世可行之法乎!

  〖二八〗

  情之所發,才之所利,皆於理有當焉。而特有所止以戒其流,則才情皆以廣道之用。止才情之流者,性之貞也。故先王之情深矣,其才大矣,以通天下之志、成天下之務,而一順乎道。武帝曰:「朕不變更制度,後世無法;不出師征伐,天下不安;為此者不得不勞民。若後世又如朕所為,是襲亡秦之跡也。」有是心,為是言,而豈不賢乎?戒後世以為情,立大法、謹大防以為才,固通志成務者所不廢也。然而終以喪德而危天下者,才利而遂無所擇,情動而因濫於他也。因是而慕神仟、營宮室、侈行遊,若將見為遊刃有餘之資,可以唯吾意而無傷;而淫侈妖巫之氣,暗引之而流。無他,才無所詘而忘其詘於道,情無所定而不知定以性也。固其得於天者,偏於長而即有所短。而方其崇儒訪道,董仲舒、兒寬之流,言道言性,抑皆性道之郛郭,而味其精覈,無能儆所不逮,而引之深思以自樂其天也。

  雖然,武帝之能及此也,故昭帝、霍光承之,可以布寬大之政,而無改道之嫌。宋神宗唯不知此,而司馬君實被三年改政之譏,為小人假紹述以行私之口實。則武帝之為此言也,其賢矣乎!

  〖二九〗

  劉屈氂之攻戾太子也,非果感于周公誅管、蔡之言而行辟也。武帝曰:「丞相無周公之風矣。」其詞緩,未有督責屈氂之意,則陳大義以責太子而徐為解散也,豈繄無術?而必出於死戰,此其心欲為昌邑王地耳。太子誅,而王以次受天下,路人知之矣。其要結李廣利,徇姻亞而樹庶氂,屈氂之慝,非一日之積矣。然而屈氂旋誅,奸人戕天性以徼非望,未有能倖免者矣。顧孰使險如屈氂而為相也,則武帝狎寵姬、任廣利、而為之左右也。用人假耳目於私昵,而不保其子,悲夫!

  〖三〇〗

  司馬遷挾私以成史,班固譏其不忠,亦允矣。李陵之降也,罪較著而不可揜。如謂其孤軍支虜而無援,則以步卒五千出塞,陵自衒其勇,而非武帝命之不獲辭也。陵之族也,則嫁其禍于李緒;迨其後李廣利征匈奴,陵將三萬餘騎追漢軍,轉戰九日,亦將委罪於緒乎?如曰陵受單于之制,不得不追奔轉戰者,匈奴豈伊無可信之人?令陵有兩袒之心,單于亦何能信陵而委以重兵,使深入而與漢將相持乎!遷之為陵文過若不及,而抑稱道李廣於不絕,以獎其世業。遷之書,為背公死黨之言,而惡足信哉?

  為將而降,降而為之效死以戰,雖欲浣滌其汙,而已緇之素,不可複白,大節喪,則餘無可浣也。關羽之複歸於昭烈,幸也;假令白馬之戰,不敵顏良而死,則終為反面事讎之匹夫,而又奚辭焉?李陵曰:「思得當以報漢」媿蘇武而為之辭也。其背逆也,固非遷之所得而文焉者也。

  〖三一〗

  忠邪亦易辨矣,而心跡相疑,當其前者亦易惑焉。武帝所托孤者三人,而上官桀為戎首,與霍光、金日磾若緇素之別。乃自其得當於帝者推之,其跡顯,其心見矣。光出入殿門,進止有常度;日磾在上左右,目不忤視者數十年;非以逢帝之欲而為爾也,以自敦其行而不失為履之貞也。桀謝馬瘦之責,而曰:「聞上不安,日夜憂懼,意不在馬。」言未卒,泣數行下。桀非與國休戚之臣,廄令之職,在馬而已,其泣也,何為而泣也?慎以自靖者,君子之徒也;佞以悅人者,小人之徒也。君子知有己,故投之天下之大,而唯見己之不可失;小人畏罪徼寵,迎人之喜怒哀樂,而自忘其躬。於此審之,忠邪之不相雜久矣。

  唯我為子故盡孝,唯我為臣故盡忠。顧七尺之躬,耳目在體而心函于內,忠臣孝子,非以是奉君父,而但踐其身心之則。光與日磾天性近之,而特未學耳,桀烏足與齒哉?武帝以待光、日磾者待桀,不知桀也,且不知光、日磾也。知人之難,唯以己視人,而不即其人之自立其身者視之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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