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漢武帝(2)


  〖七〗

  主父偃、徐樂、嚴安,皆天下之憸人也。而其初上書以徼武帝之知,皆切利害而不悖於道。然則言固不足以取人矣乎?夫人未有樂為不道之言者也,則夫人亦未有樂為不道之行者也。士之未遇,與民相邇,與天下之公論相習。習而欲當于人心,則其言善矣。言之善也,而人主不得不為之動。迨其已得當於人主,而人主之所好而為者不在是;上而朝廷,下而郡邑,士大夫之所求合於當世者,又不在是;遂與人主之私好,士大夫懷祿結主之風尚相習。習而欲合乎時之所趨,則其行邪而言亦隨之。故不患天下之無善言也,患夫天下之為善言者行之不顧也。不患言之善而人主不動也,患夫下之動上也,以諤諤於俄頃;而下之動於上也,目熒耳易,心傾神往,而不能自守也。

  中人者,情生其性,而性不制其情。移其情者,在上之所好、俗之所尚而已。使天下而有道,徐樂、嚴安、主父偃亦奚不可與後先而疏附哉!故文之有四友,惟文王有之也。若夫窮居而以天下為心,不求當於天下之論;遇主而以所言為守,不數變以求遂其私;此龍德也,非可輕責之天下者也。

  〖八〗

  徐樂士崩瓦解之說,非古今成敗之通軌也。土崩瓦解,其亡也均,而勢以異。瓦解者,無與施其補葺,而坐視其盡。土崩者,或欲支之而不能也。秦非土崩也,一夫呼而天下蠭起,不數年而社稷夷、宗枝斬,亡不以漸,蓋瓦解也。棟本不固,榱本不安,東西南北分裂以墜,俄頃分潰而更無餘瓦,天下視其亡而無有為之救者;蓋當其瓦合之時,已無有相浹而相維之勢矣。隋、元亦猶是也。

  周之日削,而三川之地始入于秦;漢之屢危,而後受篡于魏;唐之京師三陷,天子四出,而後見奪于梁;宋之一汴、二杭、三閩、四廣,而後終沈於海。此則土崩也。或支庶猶起于遐方,或孤臣猶守其邱壟,城陷而野有可避之寧宇,社移而下有逃祿之遺忠;蓋所以立固結之基者雖極深厚,而齧蝕亦曆日月而深,無可如何也。土崩者,必數百年而繼以瓦解,瓦解已盡而天下始寧。際瓦解之時,天之害氣,人之死亡,彝倫之戕賊,於是而極。其圮壞而更造之,君相甚重矣,固有志者所不容不以敍倫撥亂自責也。

  〖九〗

  主父偃之初上書曰:「蒙恬攻胡,辟地千里,以河為境,暴兵露師,死者不可勝計,蜚芻輓粟,百姓靡敝,天下始畔秦。」立論嚴矣。迨其為郎中,被親幸,乃言「河南地肥饒,外阻河,蒙恬城之以逐匈奴,廣中國,減胡之本。」遂力請于武帝,排眾議,繕蒙恬所為塞,因河為固,漕運山東,民勞國虛。同此一人,同此一事,不數年,而蒙恬之功罪,河南之興廢,自相攻背如此其甚。由是言之,辨奸者豈難知哉?聽之勿驟,參酌之勿忘,而已曙矣。武帝兩聽而不疑,其為江充所惑以戕父子之恩,宜矣哉!

  〖一〇〗

  分藩國推恩封王之子弟為列侯,決于主父偃,而始于賈誼。誼之說至是而始讎,時為之也。當誼之時,侯王彊,天下初定,吳、楚皆深鷙驕悍而不聽天子之裁制,未能遽行也。武帝承七國敗亡之余,諸侯之氣已熸,偃單車臨齊而齊王自殺,則諸王救過不遑,而以分封子弟為安榮,偃之說乃以乘時而有功。因此而知封建之必革而不可複也,勢已積而俟之一朝也。

  高帝之大封同姓,成周之餘波也。武帝之眾建王侯而小之,唐、宋之先聲也。一主父偃安能為哉!天假之,人習之,浸衰浸微以盡泯。治天下者,以天下之祿位公天下之賢者,何遽非先王之遺意乎?司馬氏懲曹魏之孤,欲反古而召五胡之亂,豈其智不如偃哉?不明于時故也。

  〖一一〗

  公孫弘請誅郭解,而遊俠之害不滋於天下,偉矣哉!遊俠之興也,上不能養民,而遊俠養之也。秦滅王侯、獎貨殖,民乍失侯王之主而無歸,富而豪者起而邀之,而俠遂橫于天下。雖然,逆彌甚者失彌速,微公孫弘,其能久哉?

  若夫荀悅三遊之說,等學問志節之士于儀、秦、劇、郭之流,誣民啟亂,師申、商之小智,而沿漢末嫉害黨錮諸賢之余習爾。曹操師之以殺孔融、奪漢室;朱溫師之以殲清流、移唐祚;流波曼衍,小人以之亂國是而禍延宗社。韓侂胄之禁偽學,張居正、沈一貫之毀書院,皆承其支流餘裔以橫行者也。

  雖然,郭解族而遊俠不復然于後世。若夫學問志節之士,上失教,君子起而教之,人之不淪胥于禽獸者賴此也。前禍雖烈,後起複盛,天視之在人心,豈悅輩小人所能終揜之乎!遊行之譏,只見其不知量而已矣。

  〖一二〗

  汲黯責公孫弘布被為詐,弘之詐豈在布被乎?黯不斥其大而擿其小,細矣。黯非翹細過以訐人者。黯之學術,專于黃、老,甘其食,美其衣,老氏之教也。以曾、史為桎梏,以名教為蹄衡羈絡,為善而不欲近名,大白而欲不辱,故黯之言曰:「柰何欲效唐、虞之治。」弘位三公,祿甚多,布被為詐。堯、舜富有四海而茅茨土階,黯固以為詐而不足效也。弘起諸生,四十而貧賤,安於布被,則布被已耳,弘之詐豈在此乎?黯沈酣于黃、老,欲任情以遠名,而見以為詐焉耳。

  〖一三〗

  淮南王安著書二十篇,稱引天人之際,亦雲博矣。而所謀興兵者,率兒戲之策;所與偕者,又童昏之衡山王賜及太子遷爾。叛謀不成,兵不得舉,自剄于宮庭,其愚可哂,其狂不可瘳矣。

  成皋之口何易塞,三川之險何易據,知無能與衛青敵,而欲徼幸于刺客,安即反,其能當青乎?即刺青,其能當霍去病乎?公孫弘雖不任為柱石臣,而豈易說者?起貧賤為漢三公,何求於淮南,而敢以九族試雄主大將之歐刀邪?內所恃者,徒巧亡實之嚴助;外所挾者,輕僄亡賴之左吳、趙賢、朱驕;首鼠兩端之伍被,懷異志於肘腋而不知。安之愚至於如此,固高煦、宸濠之所不屑為,而安以文詞得後世之名。由此言之,文不足以辨人之智愚若此乎!

  而非然也。取安之書而讀之,原本老氏之言,而雜之以辯士之游辭。老氏者,挾術以制陰陽之命,而不知其無如陰陽何也。所挾者術,則可以窺見氣機盈虛之釁罅,而乘之以逞志。乃既已逆動靜之大經,而無如陰陽何矣;則其自以為窺造化而盜其藏、而天下無不可為者,一如嬰兒之以廷擊賁、育,且自雄也。率其道,使人誕而喪所守,狂逞而不思其居。安是之學,其自殺也,不亦宜乎!夫老氏者,教人以出於吉凶生死之外,而不知其與凶為徒也。讀劉安之書,可以鑒矣。

  〖一四〗

  張湯治獄為酷吏魁,而其決于誅伍被也,則非酷也,法之允也。被者,反覆傾危之奸人,持兩端以貿禍者也。不誅之,又且詭遇於漢廷,主父偃、江充之奸,被任之有餘矣。被之始諫安也,非果禁安使勿反,稱引漢德,為他日兔脫計耳。已而為安盡反謀矣,俄而又以謀反蹤跡告矣。「宮中荊棘」之諫,「侯無異心、民無怨氣」之語,蓋亦事後自陳、規救其死之遊辭,而誰與聽之哉!與人謀逆而又首告,縱舍勿誅,則讒賊相踵,亂不可得而弭矣。故湯之持法非過,而被之誅死允宜也。

  嗚呼!為伍被者不足道,君子不幸陷於逆亂之廷,可去也,則亟去之耳。不然,佯狂痼疾以避之;又不然,直詞以折之;弗能折,則遠引自外而不與聞。身可全則可無死;如其死也,亦義命之無可避者,安之而已;過此則無術矣。謀生愈亟,則逢禍愈烈;兩端不寧,則一途靡據。故曰「有道則知,無道則愚」。誠于愚者,有全生,無用術以求生;有義死,無與亂以偕死者也。

  〖一五〗

  遐荒之地,有可收為冠帶之倫,則以廣天地之德而立人極也;非道之所可廢,且抑以紓邊民之寇攘而使之安。雖然,此天也,非人之所可強也。天欲開之,聖人成之;聖人不作,則假手于時君及智力之士以啟其漸以一時之利害言之,則病天下;通古今而計之,則利大而聖道以弘。天者,合往古來今而成純者也。禹之治九州,東則島夷,西則因桓,南暨於交,北盡碣石,而堯、舜垂衣裳之德,訖於遐荒。禹乘治水之功,因天下之動而勞之,以是聲教暨四海,此聖人善因人以成天也。

  漢武撫已平之天下,民思休息。而北討匈奴,南誅甌、越,複有事西夷,馳情宛、夏、身毒、月氏之絕域。天下靜而武帝動,則一時之害及於民而怨讀起。雖然,抑豈非天牖之乎?玉門以西水西流,而不可合於中國,天地之勢,即天地之情也。張騫恃其才力強通之,固為亂天地之紀。而河西固雝、涼之餘矣。若夫駹也、冉也、邛僰也、越巂也、滇也,則與我邊鄙之民犬牙相入,聲息相通,物產相資,而非有駤戾冥頑不可向邇者也。武帝之始,聞善馬而遠求耳,騫以此而逢其欲,亦未念及牂柯之可辟在內地也。然因是而貴築、昆明垂及於今而為冠帶之國,此豈武帝、張騫之意計所及哉?故曰:天牖之也。

  君臣父子之倫,詩書禮樂之化,聖人豈不欲普天率土而沐浴之乎?時之未至,不能先焉。迨其氣之已動,則以不令之君臣,役難堪之百姓,而即其失也以為得,即其罪也以為功,誠有不可測者矣。天之所啟,人為效之,非人之能也。聖人之所勤,人弗守之,則罪在人而不在天。江、浙、閩、楚文教日興,迄於南海之濱、滇雲之壞,理學節義文章事功之選,肩踵相望,天所佑也,漢肇之也。石敬瑭割土于契丹,宋人棄地於女直,冀州堯、舜之餘民,化為禽俗,即奉冠帶歸一統,而黨邪醜正,與宮奄比以亂天下,非天也,人喪之也。將孰俟焉以廓風沙霾噎之宇,使清明若南國哉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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